他风尘仆仆,满脸倦容,嘴唇干裂,眼窝深陷,像是走了很远的路,吃了很多的苦。
但奇怪的是,他脸上那种常年笼罩的、苦大仇深的阴郁之气,似乎淡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甚至……一丝难以形容的、仿佛看透了什么的“超脱”?
他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迎出来的妻子和儿子,没有说话,径直去水缸边舀了瓢凉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
林夕月看着他这副样子,张了张嘴,似乎想问他这几天去哪了,但最终什么也没问出口,只是眼神复杂地看着他。
罗隐更是大气不敢出,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父亲,生怕他是回来秋后算账的。
然而,罗根并没有发作。他喝完水,抹了把嘴,甚至没有多看林夕月一眼,就转身走进了院子角落的仓房。
罗隐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父亲去找爷爷了!他们要说什么?
他屏住呼吸,偷偷蹭到仓房门口,耳朵紧紧贴在门板上,却只听到里面传来压得极低的、断断续续的交谈声,根本听不清具体内容。
只能隐约感觉到,父亲的声音似乎很平静,而爷爷大部分时间都在沉默地听着,偶尔发出一两声沉闷的回应。
过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仓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罗根率先走了出来,脸上依旧是那副疲惫而平静的表情。
爷爷跟在他身后,佝偻着背,黝黑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眼神似乎比平时更加浑浊和……黯淡?
他看了一眼站在院子里的林夕月,嘴唇动了动,最终也只是摇了摇头,默默地走回了仓房。
第二天,一个让罗隐意想不到的消息传来了。
爷爷罗基提出,他要搬出这个家,搬到村外田地旁边那栋早已废弃的、看地用的破旧小屋去住。
理由是秋收完了,地里需要人看着,免得被野外的野猪拱的一个坑一个坑的。
这个决定来得突然又突兀。
罗隐听到这个消息时,心里先是猛地一松,仿佛一座一直压在胸口、让他喘不过气来的大山,突然被移开了!
这些天,爷爷的存在,尤其是父亲那个荒唐的提议之后,就像一片巨大的、沉默的阴影,笼罩在这个家的上空,也笼罩在他的心上。
那种潜在的、巨大的威胁感,让他日夜难安。
现在,爷爷要走了,意味着那个可怕的可能性暂时被消除了,他感到一阵巨大的惊喜和解脱。
但紧接着,一种复杂的、连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又涌了上来——不舍,甚至还有一丝……愧疚?
平心而论,爷爷对他,是真的非常好。
从小到大,虽然话不多,但有什么好吃的总会偷偷塞给他,农忙再累也会记得给他编个蝈蝈笼子,在他被村里孩子欺负时,也会默默地站出来用眼神吓退对方。
有爷爷在这个家里,就像有一根定海神针,虽然沉默,却给人一种踏实的安全感。
现在这根“针”要拔走了,这个家,仿佛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也变得更加……不可预测。
他偷偷看向母亲。
母亲林夕月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和面,手上的动作明显顿住了。
她脸上努力维持着平静,甚至附和着说:“也好……地确实得有人看着……那房子收拾收拾也能住人……”
但罗隐敏锐地捕捉到,母亲的眼神里飞快地掠过了一丝极其复杂,难以琢磨的情绪。
罗隐看不懂母亲这种情绪。他只知道,爷爷的离开,似乎让母亲并不像他那样感到纯粹的高兴。
接下来的一天,全家人都动员起来,去收拾田边那栋废弃的土坯房。
父亲罗根出乎意料地卖力,打扫灰尘,修补漏雨的屋顶,加固歪斜的门窗,仿佛想用忙碌来掩盖什么。
母亲林夕月也里里外外地擦拭打扫,铺上带来的被褥,但她的话很少,只是默默地干活。
爷爷罗基则大部分时间都蹲在门口,默默地抽着旱烟,看着忙碌的儿子和儿媳,眼神空洞,不知道在想什么。
偶尔和罗隐的目光对上,他会勉强扯出一个憨厚又有些僵硬的笑容,然后很快又低下头去。
罗隐看着爷爷那苍老而孤寂的背影,看着这栋破败不堪、几乎四面漏风的小屋,再对比家里虽然压抑却温暖舒适的仓房,心里那点不舍和愧疚感更浓了。
但他什么也不敢说,什么也不敢问。
一切收拾停当,勉强像个能住人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