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十四年夏,宪宗皇帝展开了削藩的最后一战:夺取平卢。
元和十二年李愬发奇兵雪夜入蔡州,一举剿灭淮西吴元济后,各藩震慑于朝廷的威势,纷纷归顺。成德节度使王承宗将儿子送到长安为质,以示投诚。曾经相互勾结刺杀了武元衡的河朔三镇淮西、成德和平卢,一直都是诸藩中最桀骜不驯的,如今也只剩下平卢李师道一个光杆了。
起初李师道上表割让三州,并送儿子进京入侍。皇帝为百姓生计,接受了他的求和。谁知李师道出尔反尔,在朝廷派出使者到平卢宣诏受降时又公然反悔,皇帝忍无可忍,下诏削去李师道的官职,并命魏博、宣武、义成、武宁和横海共五大节度使共同征讨平卢。
自从宪宗皇帝削藩以来,就数这次讨伐难得的顺利。参与作战的藩镇人心已归服,所以仗打得特别卖力,其中尤以田弘正率领的魏博军为翘楚。元和十四年霜降之时,宪宗皇帝采纳了裴度的建议,诏令田弘正取道杨刘渡过黄河。田弘正奉命率军过河后,直捣郓州,一举击败平卢大将军刘悟。很快,朝廷派来的李酝、李光颜和田弘正对郓州形成三军合围之势,李师道逼着刘悟出兵迎战。刘悟知道田弘正的厉害,不愿贸然出击送死,李师道便怀疑他有叛心。内外交困之下,刘悟决心倒戈,回兵郓州斩杀了李师道父子,拎着两颗脑袋向田弘正求降。
至此,平卢藩镇平定。宪宗皇帝从即位伊始便发起的削藩战事,终告全面胜利。
安史之乱后,藩镇割据就成了大唐帝国最大的顽疾。王化之外的藩镇,民风日益悍野,目无伦常,是从盛唐文明巅峰的大倒退,也是大唐人心向背的极大损失。藩镇割据的大唐,犹如浑身长满了毒瘤,处处溃烂不遂,任其发展的话,朝廷就等于被动等死。但削藩战争要消耗已经极其羸弱的国力储备,江南等赋税重地的百姓被盘剥得一干二净,民怨四起。一着不慎,甚至有可能将大唐重新拖入全面战乱、分崩离析的可怕境地。
正因为削藩面临这么多不利因素,从代宗、德宗到顺宗的几代皇帝,均心有余而力不足,最终将这副重担压到了宪宗皇帝的肩上。
元和君臣,终不辱使命。经过将近十五年艰苦卓绝的努力,跋扈河南、河北三十余州六十年的诸多藩镇,从此尽皆听从朝廷约束。诚然有武元衡、裴度、李愬这样的良将贤相为削藩立下汗马功劳,但若没有宪宗皇帝的“慨然发慎,能用忠谋,不惑群议”,诸事仍然不可能成就。
平卢既平,在时人心中,宪宗皇帝绝对称得上是安史之乱后,大唐最英明有为的君主了。
仲夏的傍晚,长安城内的暑气久久不肯消退,滚滚雷声在天边隐而欲发,闷热更甚。城东春明门外的旷野上也是乌云压顶,连一丝风都没有,未见得比城内凉快半分。
城门还未关闭,仍有车马匆匆赶来入城,但碍于将下未下的雷雨,行进的车马明显要少于往常。终南山的阴影下,大片简屋陋舍逼仄地挤在一起,家家户户都敞着门窗透气。这里不像城中有金吾卫巡街管束,不少人干脆坐到门外乘凉,男女老少不分彼此。
只有一个院子的门从早到晚锁得严实,大家都道此处已许久无人居住。暮色更深了,当空中打响第一声闷雷时,一条黑色身影从院墙上一跃而入。
崔淼立即迎了上去:“怎么去了那么久?”
聂隐娘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一边回答:“难得故友重逢,本来还要留我夜饮叙旧的,我就是怕你心急,找了个借口离开,已是失礼。”又盯了崔淼一眼,“崔郎何时也变得这么沉不住气了?”
崔淼没有回答,却向东北方向仰起脸来。一道接一道的闪电撕开夜空,闷雷滚滚,空气几乎凝滞不动,但就是不下雨。
“我第一次见到静娘,就是在这样一个雷雨夜。”他说。
聂隐娘也抬头望着天空:“我方才还去了一趟贾昌的院子,那里只剩下一座白塔,什么都没有了。”
乌云翻滚的天际,每一道霹雳闪过之时,大明宫的轮廓都会在龙首原上瞬时突显,带着力压千钧的威严。
聂隐娘道:“这场雨憋了一场天,还不知能不能下来。”
崔淼看着她,问:“都谈好了吗?”
“谈好了。”聂隐娘回答,“田弘正因平定平卢立下首功,圣上已加封他为检校司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从此便可以着紫袍了。明日圣上将在麟德殿中设宴,亲自召见他。”她终于忍不住“哼”了一声,“真没想到魏博也能有如今之荣耀。”
“大势所趋,隐娘该为之欣喜。”
聂隐娘冷笑起来:“当年田季安统领魏博时,荒淫无道,田弘正看不惯他的恶行,曾私下串联我,希望我夫妇二人能助他除掉田季安,夺取节度使之位。我虽厌恶田季安的为人,但觉得朝廷对魏博虎视眈眈,我们更不应该内讧,所以就乘着田季安派我去刺杀刘昌裔的机会,转投在刘帅麾下。不久便听说田季安暴卒,田弘正乘其子田怀谏年幼,夺下了节度使之位,又向朝廷派去的特使裴度投诚。从那以后,魏博便由一头猛虎摇身变成了朝廷的一条忠犬,现如今更因替朝廷效力,剿灭其他藩镇而受到嘉奖。崔郎真的认为,我会为此而喜悦吗?”
崔淼反问:“难道隐娘不愿意看到四海归心、天下一家的局面?”
“不愿意。”聂隐娘干脆利落地回答,“我本出身藩镇,更愿意看到一个欣欣向荣的自主的魏博。”
“但这已经不可能了。”
“是吗?咱们等着瞧。”
“不谈这些了。”崔淼岔开话题,“田弘正看到隐娘突然去访,没有起疑心吗?”
“没有。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当年我虽未助他,却也没有去向田季安告发他,所以他对我还是相当信任的。”聂隐娘一笑,“更重要的是,他对我所提之事极为热心。”
“哦?我还怕他不相信杜秋娘在我们手上。”
“他知道我不是乱开玩笑的人。”聂隐娘直视着崔淼道,“我已和田弘正约定,明日他入麟德殿召对之时,将把杜秋娘献给皇帝。”
这就是崔淼苦苦筹划了一年的计划。
聂隐娘又道:“田弘正不仅没有怀疑,反而喜出望外。只因他早就听说过,之前皇帝削藩成功,叛臣家眷没入宫闱时,其中就有特别出众者受到皇帝宠幸,还生下了皇子。田弘正如今圣眷正隆,一心想着要锦上添花,能够讨得皇帝更多的欢心。我们此时送上杜秋娘,正中他的下怀。”
这个计策能够成功的关键还在于:藩镇在长安的进奏院遍设眼线,掌握着从皇帝到达官贵人们的各种动向,其准确和详尽的程度甚至超过了长安本地人。聂隐娘和崔淼在商议这个计划时,最担心的是田弘正不了解杜秋娘对皇帝的重要性,多加解释的话又会显得累赘,反而令人生疑。没想到今天聂隐娘刚一提到杜秋娘,田弘正就已知道她曾为长安头名歌妓,连皇帝暗地里宠幸她都早有所闻。于是聂隐娘便顺水推舟地告诉田弘正,杜秋娘在元和十一年诈死离开长安后,生活颇不顺遂,故而心生悔意,想回京城来见皇帝向他认错呢。恰好二女在途中巧遇,聂隐娘便将她护送来了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