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起步。新的轰鸣把通道的回声关在身后。窗外的光从金向蜜色缓缓过渡,云层像被剪过的绒,边缘落着亮。
我们谁都没有急着开口。
那种沉默像在纸上留白,既不是不知所措,也不是无话可说,只是为将要发生的事情,落下一段极必要的缓冲。
她把帽沿往上一推,露出更多的眉眼。那双眼睛比我想象的还要澄明,瞳色深,近处却能接住光,像一汪深水中央清晰的亮。她把目光转向窗外,睫毛在颧侧落下极细的影,我看见那影随列车的节奏一丝丝轻颤。
忽然,她转回头,看着我。那一瞬间我差点把视线跌落在座椅缝里。她没有笑得明显,只让唇角提了一点,像示意:可以了。
她从包里取出手机,打开一页空白的备忘录屏。屏幕的光在她指尖停住,像一小点柔和的水。
“可以写下你的名字吗?”她问,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轻缓的诚意,“我喜欢记住遇见的人。”
我接过手机。玻璃贴在指腹上微凉,仿佛把心里的躁意也一并降了温。我在那片空白上写:梁岚溪。
三个字慢慢浮现,墨黑停住时,像刚落地的雨,在一瞬还留着亮。我在名字的旁边写下拼音,她低头,认真地读出我的名字,字与字之间留出细小的气口:“梁——岚——溪。”音节稍偏,结尾处落了一个可爱的轻音。我忍不住笑,说已经很好。她也笑,那笑意并不夸张,只像在她的眉眼中轻轻晕开一圈暖。
她又抬眼看我,我和她解释:“‘岚’,是山中的雾;‘溪’,是细细的水。”
她点头,然后把手机换了个方向,落在自己掌心,写下:篠原澪央。
她的字纤细、清隽,横画微微带弧,像竹影映在水面上,随风轻轻移动,却不真切散乱。
我看着这一行,心口轻轻一紧,不是惊异,只是某种不谋而合在那一刻被翻了出来。
“很美的名字。”我说,“篠是细竹,澪是水底浅浅的痕,央是中心——风与水,都围着一个安静的中心。”
她听得很认真,眼里的光被夕色轻轻托住,像在里面又点了一盏灯。
“你为什么来米兰?”她问。
我把这些天的经历跟她描述了一番,她没有插话,只在某些地方抬眼与我对视一下,像把我讲过的每个小片段都安放到她心里的某一格。
“听起来,”她说得很慢,“你的‘多留一天’,被很好地使用了。”
我笑:“是被逼出来的使用。”
“有时候,‘被逼’也是一种选择的形状。”她的语气轻得像在自言自语,却恰好落在我能听清的位置。
列车继续向前,窗外的跑道开始明晰。广播里出现了我能理解的字母与数字。人群在车厢里有了小小的骚动,行李被放下又提起。她把手机收回包里,帽檐轻轻压下去一点。
我们起身。那一刹,香气从她衣领间轻轻掠出——不是香水,是某种洗净后的清,近似晨风。
T2的大厅像一面被擦得极亮的镜。
金属与玻璃把傍晚最后一层光折成碎片,洒在地面上,像缓慢流动的水。人声与滚轮声在穹顶下回旋,广播从高处落下,字句被空间拉长,变得温柔而遥远。
我们并肩进入这片光里。
我下意识去找指示牌,蓝底白字、黄底黑字在头顶层层叠叠,箭头交错,像一张临时展开的地图。第一、第二个岔口因她的目光而变得清晰:她看一眼,指尖在空气里极轻地一落,我便跟上。
可在第三个岔口,我还是犹豫了——两条同样颜色、几乎相同的箭头在半途分叉,又各自延伸。我抬头,停住,胸腔里那点刚刚平复的迟疑又像一片被风吹起的薄叶。
她也停下,与我齐平。
灯光从她的帽檐上掠过,投下一道极薄的影。她没有急着指方向,只顺着我的视线再看了一遍,才把手伸出来,在其中一条线上点了一下。
“右边,”她说,声音很轻。目光落回我脸上,眼尾带出极浅的一点笑。
“你啊……”她顿了顿,像在挑选一个尽可能不伤人的词,随后用英文轻轻收尾,“troublemaker。”
那两个音节落下来时,竟像羽毛擦过心口。
不是责怪,是玩笑,是把我的慌乱接住,然后温柔地放在一边的宠溺。
我被逗笑,笑里有一点自嘲,也有松下来的轻快:“我确实是。”
说完才发现自己像是把胸腔里那块最顽固的石头翻了个面,露出光来。
她朝右侧迈步,脚下的滚轮声细细贴着地面。
我在她身侧,步伐在几次同步之后自然合拍。走过一面巨大的落地玻璃,我忍不住往里看了一眼:玻璃里是并肩而行的两个人,影子被拉长,帽檐在她额前留出一小块阴影,我的笑还没完全收回去。
“有用ins吗?”她忽然开口,像想起了某件理所当然的事,语气平静,“我把照片发给你。”
“我有。”我说出账号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