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渐渐发芽,京里四处都带了些朦胧的绿意,一日一日驱了寒意,再艰难的日子也还是要过。
江夫人仍在病中,柏璎到底不大出门了,日日除了照顾江夫人,便是在自己院子里头待着,姐妹们去找她玩乐,也不过是看她勉强乐一会子,待到人走了,她复又是那副沉默的瘦削模样,一时立在窗前,一时仰面躺在房里,一时又拿起笔在纸上写上半天,又涂涂抹抹团起来烧了,碧水桔梗看得心疼,成天儿劝她出门走走,她也不搭话。金粟过来说老夫人叫她,她依言去了老夫人那里,李老夫人与她讲上一番道理,她只道一声知道了,又反笑着叫老夫人别担心,她心里有数,反而叫老夫人也无话可说,明知道她这话有假,却也再说不出什么来。
柏越因心里头有愧反倒比其他人去瞧她瞧得更勤些,柏璎性情大变,短短一月被折磨得无精打采,整个人瘦了一圈儿,全然不见过去的端庄温婉,反倒浑身冷冽起来,那双原先柔和的笑眼被瘦削的面庞衬得冷冷发亮。她在床上歪着,本在愣愣地出神,见柏越又捧着个乌木沉香盒子从外头进来,忽地回了神,倒坐起身无奈道:“把我当成小孩儿哄了?上上回叫人给我送杏仁浆来,上回又给我送凝烟锦,怎么这次还有?”
柏越将那盒子放在榻边小几上,轻轻打开盖子,将盒子托起来给柏璎看:“我画了图纸叫人做的簪子,你瞧瞧合不合你的意?”
柏璎这些日子哪里注意过衣簪服饰,只是柏越凑到跟前说起来,她也不好木着张脸,只好探头看了一眼,见盒中是一套金丝烧蓝的头面,她勉强笑道:“原来是金丝烧蓝,多谢你有心,我好端端的拿你的头面做什么,你自己戴着玩儿吧!”
柏越将那盒子原放回去,从里头小心取出来主冠,拿到柏璎眼前,有意凑趣儿:“你瞧,不是金丝烧蓝,是金丝嵌绣的,做了楼阁祥云的纹理,楼阁顶上叫人拿了月白、天青、碧蓝、群青四种颜色的绣线用套针的法子绣了过渡,祥云上头也是同样的法子,用的是藕荷、妃色、水红、胭脂四样颜色的绣线。”
柏璎见她极力说解,心中也明白柏越是故意叫她移心,免得思虑过多,她也不忍拂了柏越的好意,便抬手接了过来,见那冠果然工艺奇特,中间一颗鹌鹑蛋大的红宝石,四周是密密的小珍珠,下头又做了珍珠流苏,她倒惊叹起来:“在金器上头刺绣,这是如何想到的,都说你和瑶儿两个实在灵巧,这叫人如何不服?”
她一手托着那冠,另一手上去细细抚摸,终于笑道,“你自个儿留着吧!我如今又没机会戴这个!”
柏越见她笑,总算松快一些:“瑶儿没来,姐姐还夸她呢!如今没机会,日后再戴也是一样的,这东西又不会放坏了。我特地给你做的,自己留着算什么?我想着这金器偏配了姐姐的温文大方才不显俗气,刺绣添了娇艳的颜色,又没有那等亮闪闪的光泽,才能压得住这样的富丽,只有姐姐才撑得起来。”说着又起身捧了那盒子过来,“你瞧,里头还有一气儿配套的簪子、花钿、耳环、项圈、戒指,都是特特给你的,你若不收,我反倒不知往哪里放。”
柏璎抿唇浅笑了一下:“这么好的首饰怎么叫你说成了烫手山芋?人家说‘无功不受禄’,我也不小了,不必为了哄我特地费心费神,横竖我为着那已成定局的事情难捱,是自个儿钻了死胡同,过些日子便好了,叫你们跟着看脸色,是我太自私了些!”她说着又要落泪,却一副苦涩的神色,没有落下泪来,反而神情又挣扎着带上了看着平淡的笑意:“这些日子我泪也流尽了,再哭不出来。不说这些扫兴的!难为你今日来瞧我,我平白无故得了你这么多东西,叫外头知道了,说我这做姐姐的以大欺小呢!”
柏璎只是玩笑话,却听得柏越心里讪讪:若是你知道我求的是什么,恐怕恨不能将巴掌甩在我的脸上。她面上只好将那些掠过,带笑道:“你往日里也给我许多东西,如今我送你首饰玩儿也不值什么。”
“你这般好意,我便却之不恭了,待日后我好些儿,再与你送些回礼。”
“姐妹之间说这个做什么,你也该将养着身子,我瞧着瘦削许多,该丰盈一些才康健。”
柏璎苦笑:“便是再丰盈些,也回不到过去,到底没有往日那样心头无事的闲情逸致,如今连心思也苛刻了许多。我自个儿照镜子都叫吓了一跳,真真儿叫‘形销骨立’。”
“你养好些,也好叫江夫人少些挂念。”
两人正说着,却听见外头碧水笑道:“瑶姑娘也来了?越姑娘正在我们姑娘屋里头呢!”
柏越在屋里笑道:“她也来了。”
柏瑶一掀帘子便笑道:“我赶了个巧宗儿!”
柏璎淡淡一笑,见她怀里也抱着个小匣子,又道:“怎么你也抱个东西来了?”
柏瑶将匣子放在几上打开来,从里头取出一个上面画着芙蓉春晓图的瓷盒,道:“她给你送了什么?我送的是我的,她送的是她的。”
柏璎失笑:“她方与我送了套头面,你们姐妹两个都把我当成小孩儿哄呢!”
柏瑶与柏越对视一眼,彼此心里明白,柏越对柏璎心中有愧,想着虽无作用但也要尽力弥补,柏瑶自然是来助柏越一臂之力。柏瑶将那瓷盒捧来,柏越问道:“你这是什么?”
柏瑶让柏璎揭开来,柏璎依言揭开,见里头一样十个小小的白玉盒子,柏瑶笑道:“这都是我自己做的。”说着拿起一个来,“这样里头是胭脂,拿重瓣玫瑰和陇右的紫凤仙熬出汁水,和了香膏制成的。”又拿起另一个来,“这里头是蔷薇玉容膏,用了玉容散的方子,拿花瓣磨了细粉,再细细筛一遍,与六白的粉拿蜜和了,上在面上又甜又香,白里透红。”接着又一一往下细说,“这里头是玫瑰杏仁油……”“这里头是芙蓉膏……”“这里头是茉莉粉……”“这里头是玉簪粉……”“这里头是珍珠粉……”“这里头是苦橙花露……”“这里头是菊花膏……”“这里头是玉兰膏……”
“前头这些都是普通的,只这样你定然不曾见过。”柏瑶将最后一个盒子捧了出来,打开给柏璎,柏璎往里看去,里头是一张膏子,白生生,蓝盈盈,细细一闻,只能闻到淡淡的香气,温和清雅,柏璎奇道:“这是什么香?”
柏瑶笑道:“这是用我们河西的鸢尾花做的膏子,京里也有鸢尾,只是不多见,河西本就多鸢尾,再加上胡人也常常在那里做买卖,他们爱这个,常常以鸢尾的根入香,这香味道尚好,故而我们那里也渐渐用这个做了香料,我用鸢尾花瓣花根和了油和蜜做成的香膏,统共只得了一小点儿,今日送与你,叫你开开眼。”
柏璎当即拿了簪子将那鸢尾花膏挑起一块儿匀在手上,轻轻抹开来,抬起手来偏头一嗅,也笑起来:“开了眼了!这么珍贵的香膏也给了我,叫我实在过意不去。你们这样待我,我再日日伤心欲绝,岂不是辜负了你们的好意?”
柏瑶笑道:“正是这个意思,叫你不好意思起来,才能想些旁的,别整日窝在屋里,辜负了春光,我先前听着说你和陆公子的婚事要稍稍往后延些时日,可定了新的婚期?”
柏越一听也忙问起婚期,谁料柏璎却淡淡一笑,语焉不详:“婚期日后再说吧,我已经去了信,想着要退了这桩婚事!”
柏越柏瑶两个大吃一惊,皆瞪大双眼彼此看看不知说些什么好,柏璎见她两个瞠目结舌的模样,心里竟觉得隐隐痛快起来——都说我柏璎是规矩小姐的典范,连母亲也劝我忍着,生怕我叫看轻了去,再找不上好人家。可我偏不要规矩,不做典范,叫你们看看,我也有我的骨气,我不受那忍辱负重的闲气!”
柏瑶忙问道:“这是为着什么?”
柏璎将之前与江夫人和柏珞讲了的那番话向她二人又讲一遍,两人听得伤感,愤愤骂了一通陆尚书,柏璎道:“不必再提这些,横竖日后也与我无关了。”
柏瑶握着她的手,柳眉倒竖,转头看向柏越,犹气结道:“璎姐姐在京中姑娘们里头也是名列前茅的,什么时候轮到他陆家来挑挑拣拣。那陆敬更是招笑,瞧着也仪表堂堂是个人物,竟然是个墙头草!之前在璎姐姐跟前姑娘长姑娘短,好像璎姐姐已经是他们家的人了!如今连封信都不来,真真是薄情寡义!”
柏越也叹道:“都说‘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再想不到陆公子也是这样的俗物。”
柏璎听她二人言谈心里刺痛,面上倒淡淡的,不见感伤,只道:“如今我也看清了他,只当过去不曾认识过!我母亲还想着不能随意退婚,可我哪管得了那么多,遂自作主张去了那退婚的信儿,叫他好自为之吧。”
柏越柏瑶二人自然也理解江夫人用意,只好劝慰道:“江夫人自然想着‘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怕你错过了心上人。”
柏璎苦笑一声:“你说‘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可偏偏这些日子我才明白,只要门当户对,郎君到处都有,但凡出一点岔子,那些情啊爱啊才是最靠不住的东西。我们这样人家,自然口口声声嫌弃铜臭,可铜臭比那虚无缥缈的情爱靠得住!我母亲哪是为着那些情爱叫我不要退婚,她经历了这番难事,自然最怕‘变故’二字,只想着叫我过上最稳妥的日子便好了,生怕再生波折。”她说着摇摇头,“是我不孝,母亲再禁不起波折,可我偏要再生一场波折,我原也该就那样浑浑噩噩过的,但这些日子想了想,实在不能就这么装聋作哑地嫁了过去。”
柏越柏瑶被她平淡言语里透露出的惊人力量所震慑,一时说不出话来,对视一眼,心里都明白:那个温婉端庄的规矩大小姐,只怕一去不复返了。
柏璎反看着她二人的面庞笑道:“你们也不必太过担心于我,最难的日子也过去了,如今我只想着自个儿立起来才好,婚事么,便等出了孝再议。”
柏越看着柏璎,见她唇上也无血色,面色蜡黄,只一双眼睛明明有光,心中疼惜,与她对视,神色庄重道:“姐姐莫为了婚事委屈自己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