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人一向最听话。
沈绣已这样被怀疑过一次,就是在十二年前,因刑部插手裴矫案,鹭娘奉命假扮做侍女暗中监察,最终血洗了刑部官署的时候。
他知道鹭娘这种人必然要被兔死狗烹,于是他把她藏起来,只等着一个机会送去安全的地方。
如今鹭娘已安全。
沈绣把桌子上那些纸折起来,折成厚厚的一摞,握在手里,然后站起身,走到崔疑身边,道:“子慎,我知道你今天为何来。”
“你当然知道。”崔疑说,“不然你也不会在这里等我。”
“你想让我交出裴令君的卷宗。”
崔疑凝视着沈绣的眼睛:“那份卷宗原件已毁,但你的手里想必还藏有备份,是么。”
沈绣点了点头,道:“我把它藏在绝没有人能找到的地方。”
“在哪里?”
沈绣忽然一扬手,将那些金纸都撒出去,仿佛满天飞舞的落叶。崔疑捉住一张,只扫了一眼,脸色就变了。
他紧紧捏着那张纸,捏得指骨发白:“卷宗内容,你都记着?”
那些纸上,写的就是裴矫的旧案。
都是沈绣新写下来的。
“那时我为替他翻案,早已将卷宗内容背得烂熟,一字不差。”沈绣没有看他,道,“另外还有一件事,除我之外,绝没有第二个人知道。我也可以附赠给你。”
崔疑立刻道:“是什么?”
沈绣慢慢地道:“你哥哥在刑部狱中,并非一句话也没有说。”
崔疑那双灰茫茫的眼睛已几乎发出亮光,盯着沈绣道:“他说了什么。”
沈绣道:“他说,就算裴氏尚能有血脉留存,这部卷宗,也绝对不能让余生者看见。”
崔疑愣了愣:“那你为什么还要给我看。”
沈绣也笑了,笑容竟然很温和。他这才望着崔疑道:“因为你毕竟是他的弟弟,我希望你临死之前,还能了结一下心中的遗愿。”
他话音未落,四周竟忽然响起一片惊雷般的弓弦声,几十枝羽箭破窗射入,掇在地上,箭镞上都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
崔疑摇起车轮要躲,轮椅却无论如何没有动静,低头一看,轮辐已被两三枝箭杆卡住,其中一枝还正好射穿了地上的一张金纸。
他赶紧伸手把那张纸剥下来,沾得指尖上有些滑腻,轻轻一嗅,才知道那些箭镞都浸过了火油。
他知道,这是太后已派杀手来了。明日一早,雍京城中就要流传府邸走水,刑部侍郎葬身火海的消息。
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已从窗外传了进来。
可沈绣其实并不必须要死的。他消息通达,倘若不等崔疑,提前逃命,或许也还能逃出雍京城去。
崔疑忍不住问:“你为何不逃?你不怕死?”
沈绣笑道:“我已是死过一次的人,为何还要再怕?”
火光已映进来,比灯光更耀眼。映在沈绣的脸上,把他那双本就格外明亮的凤眼映照得如同一对璀璨的宝石。
他既然能入刑部,是不是也曾是个刚直不阿的人?是不是在十二年前,原本的他就已经和刑部的三十六名同僚一样死去了?
那日之后的他,只是为了鹭娘一个人活着而已。
崔疑没有想到沈绣是个这样的人,如果他想到了,今夜他就不会来。
他再不敢和沈绣多话,低头捡拾起那些金纸。忽然“怦”的一声,一杆赤红的火把从窗外被掷进来,就落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火立刻烧起来。浓烟腾滚,崔疑看不见了沈绣的身影,他抹了一把眼睛,低头开始仔细地读起了金纸上的字。
他或许今日就要被烧死在这里,但世间所有的人都是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