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煞之气令盛放的花树也显得幽森,沉默良久,他先开口,嗓音是从未有过的低沉。
他唤她,“师娘。”
子桑动了动嘴唇,却没发出任何声音。从前她无论面对谁,总知道怎么接话,如今见他这样,原本呼吸般自然的事,竟然变得窒息般艰难。
沉默良久,她还是问出口,“为什么不选择投胎转世?”
纪怀光没有回答,等得太久,子桑提高音量,“说话!”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气,明明不该这样。不想回答直说就好,沉默是她最讨厌的方式。
“即便能立刻投胎,也至少须等六年才能恢复九成记忆。时过境迁,弟子担心师娘忘了弟子。”
纪怀光的答案让子桑失笑出声,果然跟她有关系。她恨铁不成钢,恨他好好一个人围着她转,把自己搭进去。
一而再再而三,还要受难到什么程度?他自虐般的选择,难道不是在折磨她的道德?
“所以呢?做鬼就能阻止我心安理得和别人在一起?”先不说她当下没有认定他的想法,就算她当真对他短暂动过心,他又怎么会觉得,靠救命之恩可以绑架感情?
她的爸爸,知识分子,做了那么多年模范丈夫、模范父亲,明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不还是出轨了?
人是善变的,她不会比爸爸强到哪里去。血脉亲情都改变不了变心,他凭什么认为一厢情愿的自虐能绑住她的心?
她这边话音刚落,仿佛戳到纪怀光的痛处。黑色身影带着满身煞气飞袭而来。
“这就是我选择留下来的原因!”纪怀光墨发飞舞,眼睛泛红,一错不错盯着她,如怒气攻心的厉鬼,“你分明知道我想要什么!所以许诺会等我,等我回到你身边!发誓不会和别人在一起!”
怨气鼓涨了阴煞,周围温度骤降,纪怀光嗓音变得更加不像他自己。
鬼灵珠内数不清的灵魂无时无刻不在他体内哀嚎,每一声都仿佛在撕扯他的血肉,啃噬他的骨髓。他像长久无法入眠的人,一碰就弦断。
两番直面灵魂,无论蓄魂玉秘境还是冥域中相遇,她对他绝非无意。这样的她,为什么不能像他对她一样专情,哪怕一半也好?
究竟要做到什么程度?是否始终无法得到她?
好想撕碎!将她的灵魂一口、一口,一片不剩地吞下去,让她完完全全属于他!
说啊!说她会等他!五年!十年!
她就在他眼前,灵魂散发着让他疯狂的香气。她甚至没有问,是否许诺了“不忘、不移”就会改变主意投胎转世,不用承受这一刻不停的折磨,哪怕说句谎话骗骗他!
她只是无声望过来,眼睛倒映他此刻的模样——发丝翻飞,面容狰狞,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子桑无法回答纪怀光的问题,也不会回答。
鬼行动时后脚跟不着地,看清他朝她逼近的瞬间,她忽然发现他之前一直飘着的,只是不明显而已。
视觉的冲击让她脑袋空白,继而感到难过。她并不觉得害怕,只是格外清晰地意识到,即使还能以魂魄的形式存在,可纪怀光的的确确死了,与她阴阳两隔。
神魂撕裂的痛楚令曾经冷静自持的他,变成如今这副不堪的模样。
承诺不变的未来就跟婚姻里的誓词一样虚无,它如此缥缈,又太容易沦为谎言,为什么要执着不确定的事?
“纪怀光,”她轻声问他,“你现在是不是很疼?”
明知道答案的,问出口就显得像在替他的穷追不舍、替她的不断回避开脱。从前的他不会将这些欲望宣之于口,如今的他仿佛随时会被怨恨、恐惧、贪婪、绝望解离。
感情或许会在某个瞬间抵达巅峰,却注定在时间的流逝中不断消磨,没什么永垂不朽。他变得不像他,这个事实验证了她的想法,也更加让她悲伤。
假如可以分担痛苦,能不能让纪怀光恢复从前的模样?一定要用承诺换他放心投胎转世的话,她好像真的……做不到。
两行清泪自子桑眼眶滑落,无声,却比任何灵魂的尖啸都更加震耳欲聋。疯狂念头如被冰水兜头浇下,在她的注视下,纪怀光连疼痛都变得麻木。
她眼神中的怜悯刺痛着他。
奔走人间,他见过太多苦难,久病床前的孝子孝女也会在日复一日的磋磨下,诅咒至亲为什么不快些死去。神魂的痛楚让他面目全非,他在用扭曲挟持、消耗她的感情。等待他的不是她的承诺,而是她的厌恶。他不允许自己滑向这样的境地。
不要哭。他伸手想替她擦去眼泪,手掌却从她的脸颊径直穿过。
忘了,他现在连触碰她都做不到,却能用话语逼迫她。
纪怀光脑中持续嗡鸣,那嗡鸣盖去一切别的声音。
他的错。选择成为鬼修的本意并非刚刚质问的那样,却偏偏说了自私的话。
他低估了鬼灵珠带来的影响。迎上他的扭曲与丑陋,她首先关心他疼不疼。而他,怎么舍得这样对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