泗水南岸的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吹不散弥漫在营地里的血腥和绝望。
篝火舔舐着潮湿的木柴，发出噼啪的哀鸣，将士卒们被疲惫掏空的身影拉扯得歪斜扭曲，像一群从地狱蹒跚而出的孤魂。
赵襦阳就坐在这片鬼影幢幢的寂静中央，手中那卷《守城录》己被火光映得温热，纸页边缘的焦黑仿佛是睢阳城墙上尚未冷却的余烬。
他一遍又一遍地读着，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钢针，扎进他早己千疮百孔的记忆里。
月光下，一行墨迹被水汽浸润得有些模糊，他却看得分外清晰——“今日，易子而食。”
指尖无意识地捻开一页粘连的纸张，一片早己干枯发黄的菜叶悄然滑落，险些坠入火中。
他眼疾手快地接住，那脆弱的叶片在他粗糙的掌心，轻得像一声叹息。
翻过来，背面竟有利器划出的细小刻痕：“七月廿五，百姓食观音土，腹胀而亡者十三人。”
十三人。
一个冰冷的数字，却比千军万马的厮杀更让他心脏紧缩。
他仿佛能看到那十三个鼓胀的肚子，听到他们临死前无声的嘶喊。
他猛地合上书卷，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惊得身边几个打盹的亲卫一个激灵。
“小娥！”他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一道纤细的身影立刻从阴影中奔出，跪在他面前。
“传我将令，从今往后，所有细作任务改写。”赵襦阳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扫过那跳动的火焰，“不再只传军情。凡我部细作所经之地，必录三事。一、百姓口述，哪怕是只言片语的抱怨；二、童谣民歌，无论多么荒腔走板；三、死者遗言，就算只有一个名字，也要给我记下来！”
他又转向另一侧，戚薇正低头为一名伤兵换药，动作轻柔而专注。
“戚薇，”他唤道，“你的医案，也要改。从今天起，每一例人相食，都要给我记清时间、地点，以及当事人的姓名。活着的，死了的，都要记！”
戚薇的身体僵了一下，抬起头，眼中满是血丝和悲悯。
她没有问为什么，只是用近乎沙哑的嗓音应道：“是，将军。”她知道，将军要的不是医案，而是一份用人骨写成的罪证。
营地里，死一般的沉寂被这几道命令打破，一种新的、更为沉重的使命感开始在众人心头蔓延。
“将军，”许敬之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后，这位曾经的书生，如今己是满面风霜，“我有一请。”
赵襦阳回头，示意他说下去。
“叔父的诗稿，乃是睢阳忠魂最后的绝唱。仅藏于军中，若我等有不测，仍可能湮灭于战火。”许敬之的眼神里燃烧着一簇倔强的火焰，“我愿乔装僧人，沿商路北返洛阳，一路抄录副本，散播于民间。只要有一卷传世，叔父他们，便不算白死。”
这几乎是条死路。
北地尽是叛军，一旦暴露，下场可想而知。
赵襦阳沉默地凝视着他，良久，从怀中摸出一件冰冷沉重之物，塞进许敬之手中。
那是一枚恒州官印的铜模，是他穿越而来时，原主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
“这是前朝之物，若不幸被捕，咬碎藏于舌下的毒囊。此物入手，可免凌迟之辱。”他的声音低沉而郑重，“但你记住，无论如何，你要活到广德元年。那一年，会有转机。”他不能说得更明白，他知道史书上记载，那一年，大唐将有大赦，张巡、许远等忠臣或将得到平反。
这是他唯一能给许敬之的，一个来自未来的渺茫希望。
许敬之紧紧攥住那枚铜模，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再起身时，眼中己无半分犹豫。
他刚退下，一个瘦小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跪在了赵襦阳的另一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