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药铺时，陈掌柜刚收拾完药柜，正用布擦着“济世堂”的牌匾。见他一个人回来，陈掌柜愣了愣：“老先生呢？”
“师父还有点事，让我先回来等。”潘汉文没说太多，只接过陈掌柜递来的热水，指尖捧着粗瓷碗，碗壁的温度却暖不了心里的寒意。
他坐在药铺前屋的长凳上，望着窗外的月光，心里反复想着寨内的喧闹、张府的戒备，还有那穿绸缎马褂的汉子。原来这镇子的萧条，不止是盗匪猖獗，更藏着里应外合的龌龊。
不知过了多久，檐下的铜铃忽然轻响，秦墨山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白发上沾着些露水，眼神却亮得惊人。
“回来了。”潘汉文站起身，声音有些发紧。
秦墨山点点头。
药铺后屋的油灯，灯芯结了朵小小的灯花，将秦墨山的白发染成淡金。他坐在桌前，指尖捻着颗晒干的连翘，药材的苦香混着窗外飘来的夜露气息，在屋里漫开，像层薄薄的纱，裹着尚未说破的秘密。
潘汉文摊开那张画满记号的纸，纸上是他凭记忆画的黑山寨布局：中央是王寨主的大帐，左侧堆着粮草，右侧拴着几匹骏马，栅栏外的暗哨位置用朱砂点标着，最显眼的是寨门内侧——他特意画了个小小的布包，旁边注着“张府人拎入”。
“师父你看，”潘汉文的指尖点在布包上，纸页被戳得微微发皱，“那人拎的布包，沉甸甸的，走路时能听见金属碰撞的脆响，不像粮食，倒像……银锭。”
秦墨山放下连翘，拿起桌上的茶壶，往两个粗瓷碗里倒了些凉茶。茶水在碗里晃出涟漪，映着油灯的光，像片缩小的夜空。“像银锭，就对了。”他的声音里带着点冷意，“二十天前，黑山寨抢了张乡绅两箱银锭，转天他照常施粥——哪有刚被抢了银锭，还能笑得那么慈和的？”
潘汉文猛地抬头，眼里闪过恍然大悟：“您是说……那两箱银锭是假的？是他故意让黑山寨抢的，演给镇民看的？”
“未必是假的。”秦墨山端起茶碗，指尖在碗沿轻轻，“或许是真银，但不是‘抢’，是‘送’。你想，黑山寨要粮食、要布匹、要铁器，这些东西抢来容易，换成银钱却难——谁敢收匪患的赃物？但张乡绅可以。”
他指着纸上的粮草堆：“寨里堆的那些绸缎，成色和张府铺子里的一模一样；还有那些铁器，打制的样式，和李铁匠铺被抢前的活计如出一辙。黑山寨抢来的东西，怕是都经了张乡绅的手，由他出面销赃，换成银锭，再分赃给寨里。”
潘汉文的手指在纸上快速移动，从“张府”画了条线，连到黑山寨的“粮草堆”，又从“粮草堆”连回“张府”：“所以，黑山寨负责抢，张乡绅负责卖，两人分利？那他施粥……”
“施粥是为了稳住人心。”秦墨山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镇民越穷，越依赖他的粥，就越不会怀疑他。他穿绸缎马褂施粥，故意让镇民觉得‘连活菩萨都被抢了，却还想着我们’，既撇清了自己，又赚了名声。至于那些匪患……”他冷笑一声，“怕是每次抢劫，都绕着他的核心利益走——他的绸缎铺、他的粮仓，从来没真被抢掠过。”
潘汉文想起张府紧闭的朱漆大门，想起门后藏着的持刀家丁，忽然觉得后颈发凉：“那他府邸的戒备……是防镇民发现，还是防黑山寨黑吃黑？”
“都防。”秦墨山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条缝。夜色里，张府的方向隐约有灯火移动，像几颗鬼火。“这种勾结，本就各怀鬼胎。王寨主需要张乡绅销赃，张乡绅需要王寨主替他扫清异己——比如李铁匠，不肯依附他；比如赵拳师，敢反抗匪患。这些人没了，镇上就没人再敢质疑他，他才能坐稳‘活菩萨’的位子。”
他回头看向潘汉文，目光落在纸上那处标着“暗哨”的朱砂点：“你注意到寨里的暗哨没？山脊那处的弓箭手，箭囊里的箭杆，刻着个小小的‘张’字——寻常匪患，哪会用这么规整的箭？定是张乡绅提供的。”
潘汉文凑近纸，果然想起那弓箭手的箭杆似乎有刻痕，当时没在意，此刻被师父一提，才觉出异样。“还有那两个眼线，”他补充道，“他们腰间的铁牌，边缘有磨损的花纹，看着像张府门环上的兽纹……”
“嗯。”秦墨山点头，眼里的光越来越亮，“这就说得通了。黑山寨的眼线，怕是张乡绅的人假扮的，既替山寨盯梢，又能帮他监视镇民的动向。所谓‘盗匪猖獗’，不过是他一手策划的戏，他既是受害者，又是幕后的推手。”
油灯的灯花“噼啪”爆了一声，照亮了潘汉文脸上的愤懑。他攥紧拳头，指节发白：“他用稀粥骗镇民的感激，用匪患夺别人的性命，自己却穿绸缎、藏银锭……太可恶了！”
“可恶的是，他把人心算得太准。”秦墨山的声音沉了沉，“镇民盼安稳，他就给个‘活菩萨’的幻影；匪患贪财，他就给条销赃的路。两边都被他捏在手里，这镇子的气脉，早就被他这股‘虚邪之气’堵死了——比黑山寨的匪患更毒。”
他走到药柜前，看着那格标着“大黄”的抽屉——大黄性烈，能泻实火。他抽出抽屉，捏起几片干黄的药材：“要破这局，得先断了他们的联系。张乡绅怕镇民醒觉，王寨主怕分赃不均，这就是他们的软肋。”
潘汉文的目光落在纸上“张府”与“黑山寨”之间的线上，忽然抬头：“师父，您想怎么做？”
“先等。”秦墨山把大黄放回抽屉，“陈掌柜说，匪患过几日该下山了。他们每次抢劫，都要和张乡绅通气，定时间、定目标。我们只需……”他凑近潘汉文，压低声音，说了句什么。
潘汉文的眼睛瞬间亮了，连连点头，刚才的愤懑被一种冷静的期待取代。他拿起笔，在纸上圈出张府后门的位置——那里最僻静，适合蹲守。
窗外的夜更深了，药铺后院的蟋蟀开始鸣叫，“唧唧”声细碎而执着，像在应和着师徒二人的谋划。秦墨山吹了吹油灯的灯花，灯光重新亮起来，照亮了纸上的线条、朱砂点，也照亮了两人眼里的决心。
这镇子的“虚邪之气”，藏在稀粥的热气里，裹在绸缎的光泽中，躲在匪患的刀光后。但只要找到那根连接张府与黑山寨的线，轻轻一扯，这出瞒天过海的戏，就该散场了。
潘汉文收起画纸，叠得方方正正，塞进怀里——那里还揣着那块墨玉牌，玉的温润透过布料传来，像在提醒他：不管是气脉还是人心，邪终不能胜正。
药铺的油灯，在寂静的夜里亮了很久，首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渐渐暗下去。而那即将破晓的光里，己藏着破局的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