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穿蓝布衫的。”何定忽然拽了拽唐凌武的衣袖,指尖指向个正在搬梯子的少年,那少年的蓝布衫袖口磨破了边,露出里面的粗麻里衣,“他提水桶的姿势不对,左手腕往外撇,虎口那里有厚茧,是常年握刀的人才有的——而且他咳嗽时捂着嘴,声音太匀了,不像真呛了烟,倒像是数着拍子咳的。”
唐凌武点头,父亲教的“观人术”忽然浮现在脑海——惯使刀的人,手腕内侧有月牙形的厚茧,发力时会不自觉地沉肘。他冲何定使个眼色,两人像两只猫似的从阴影里窜出,一左一右扣住那少年的胳膊。
“啊!你们干什么!”少年挣扎着,声音里满是惊慌,可手腕翻转的瞬间,唐凌武分明摸到块坚硬的东西——是短刀的刀柄,裹着防滑的布条。
“奸细在此!”何定喝一声,反剪住少年的胳膊,果然从他怀里搜出块刻着“守”字的木牌,牌角被得发亮,显然用了很久。
可就在这时,南侧忽然传来李景年的怒吼:“唐凌武!你怎么回事!我们快被烧死了,你还在抓小喽啰!”
唐凌武回头,只见东侧的火苗己窜到廊檐,舔着雕花的木梁,“噼啪”作响。李景年带的人被浓烟逼得连连后退,有人的头发被火星燎了,发出焦糊的味。更要命的是,苏文瑾护着假皇子往排水渠跑时,竟被守方的小队缠住——赵珩正站在石阶上,手里把玩着支短箭,箭羽是上好的雕翎,笑得得意:“唐凌武,你的人快撑不住了,投不投降?投降了,我让你们队少抄半本《尉缭子》。”
“投你娘的降!”李景年红着眼要冲过去,却被火墙挡了回来,热浪烫得他脸颊生疼,急得用枪杆猛砸地面,“粮票!我们的粮票呢?换水!快换水!”
苏文瑾立刻摸出荷包,倒出粮票,却发现只剩寥寥几张——刚才混战中,有人偷偷用粮票换了伤药,此刻根本不够兑一桶水。那些粮票的边角皱巴巴的,显然被人攥了很久。
“谁干的!”李景年的怒吼在火光里炸响,队里的人面面相觑,没人敢应声,只有林三郎的头埋得更低了。
“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唐凌武忽然扯开玄色劲装的衣襟,露出里面的铜甲,甲片上刻着他的军功印记,“李景年,带你的人用枪杆拆廊柱,搭个临时盾牌!那柱子是松木的,脆,好拆!苏文瑾,把假皇子交给何定,你带两人从侧翼绕过去,袭扰赵珩的后队,他的弓箭手在右翼,你用分筋错骨手卸他们的关节!”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低着头的队员,声音陡然提高,“粮票没了,我用我的军功值抵!李将军在此,可作证!但你们记住——当兵的,可以死在战场上,不能散了军心!”
高台上,李成功忽然放下手里的茶碗,茶沫在碗沿晃了晃,铠甲的甲片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响:“这小子,有点意思。”
徐满晋摇着折扇,目光落在唐凌武身上,扇面的风拂动他的衣袂:“临危不乱,还知道用军功值稳军心,比上个月沉稳多了。上个月松针阵,他还只顾着自己往前冲呢。”
战局在一炷香后逆转。李景年的人拆了廊柱,松木的碎块堆在一起,搭成半人高的盾牌,硬生生从火墙里劈开条路,枪杆上沾着焦黑的木屑;苏文瑾绕到赵珩后队,指尖精准地落在弓箭手的肘关节,只听“咔”的轻响,那弓箭手就痛得丢了弓;何定护着假皇子钻进排水渠时,还不忘在入口设了个绊马索,追来的守方士兵一脚踏空,摔了个结结实实,引来旁观队伍的哄笑。
当唐凌武押着奸细、带着全队冲出九宫城时,夕阳正把浓烟染成金红色,像打翻了的胭脂盒。赵珩的队伍被拦在火墙后,气得用箭射唐凌武的背影,箭却被何定早设好的陷阱网兜住,箭头缠在网眼里,引来一片哄笑。
“赵世子这箭术,还不如上个月的李景年呢!”
“听说他们队的粮票全换了好酒,刚才灭火时连水都没的用,活该!”
赵珩的脸青一阵白一阵,摔了弓箭就往营房走,连赵教头喊他的名字都没应声,玄色的披风在身后甩得笔首。
第三队的人瘫坐在地上,个个灰头土脸,却没人抱怨。林三郎举着张烧焦的粮票,纸边卷着黑炭,声音带着哭腔:“队长……刚才是我偷偷换了伤药,我、我怕被箭射着……”
“算了。”唐凌武摆摆手,接过苏文瑾递来的水囊,水顺着嘴角往下流,浸湿了衣襟,“下次记住,军饷是全队的命,不是你一个人的。你手里的伤药,救不了全队的命。”他忽然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油纸被汗水浸得有些软,里面是百里霜送的芝麻糕,虽潮了些,却还带着甜香,“分了吧,垫垫肚子。”
李景年抓起块糕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刚才我不该吼你……要不是你让拆廊柱,我们真得被烤熟在里面。”
“彼此彼此。”唐凌武笑了,玄色劲装的肩头落了片烧焦的木屑,他抬手拂去,“你那枪杆劈得够狠,比劈木桩利索多了,下次可以试试劈榆木。”
何定默默把陷阱网收起来,网眼里还缠着支箭,他解箭的动作很轻,忽然道:“我刚才看见,赵队里有个人给守方递了纸条——是用三张粮票换的消息,在金水桥边的柳树下。”
苏文瑾的指尖顿了顿,捏着半块芝麻糕,忽然明白过来:“徐先生说的‘粮票即军饷’,原来是这个意思。军心不是靠严苛的规矩,是靠信——信队友不会私藏,信队长不会乱指挥,信这粮票能换来得胜后的安稳。”
暮色漫上来时,赵教头的骂声还在演武场回荡:“第五队!你们的假皇子都被守方拐到金水桥了,还在掖庭宫傻等!猪脑子吗?不知道派个哨探?”“第六队的粮票全被奸细骗走了,你们是眼瞎还是心瞎?那奸细嘴角有颗痣,你们没看见?”
唐凌武靠在城墙上,看着队友们互相包扎伤口。李景年帮何定缠绷带,笨手笨脚地打了个死结;苏文瑾在地上画着什么,林三郎蹲在旁边,听得很认真。他忽然觉得这比首月大比赢了更让人踏实,像握着块温玉,暖得熨帖。他想起百里霜绣的兰草帕子,针脚细密,环环相扣——就像这队伍,少了谁都不成。
“明天推演,咱们试试把鱼鳞阵改改。”苏文瑾拿着根树枝在地上画,树枝划过地面,留下深浅不一的痕,“刚才被梁柱挡住时,应该分三个小阵,像北斗七星那样,既能各自为战,又能合在一起。”
李景年凑过去看,枪杆在地上划出沙沙的响,帮她把线条描粗:“这样前锋能更灵便些,不用总等着中军。”
何定蹲在旁边,从怀里摸出个小本子,用炭笔记录着刚才暗哨出现的位置,笔尖在纸上顿了顿:“掖庭宫的暗哨多在横梁上,下次得带钩镰枪勾他们下来。”
连林三郎都鼓起勇气,指着地上的图小声说:“我觉得……后卫可以再往前挪十步,离中军近点,万一……万一我再慌神,也能快点被拉住。”
远处的篝火渐渐升起,橘红色的光映着九宫城的剪影,飞檐翘角在暮色里像头蛰伏的巨兽。唐凌武知道,这统兵之道比单枪匹马难上百倍——要防着敌人的诡计,要顾着队友的破绽,要算着粮草的盈亏,还要揣着人心的冷暖。但此刻听着身边的议论声、远处的骂声、偶尔响起的哄笑,他忽然觉得,这乱糟糟的一切里,藏着比“孤胆英雄”更沉的分量。
就像那芝麻糕,单吃一块甜得发腻,分着吃,你尝一口,我咬一块,甜意混着汗味,却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