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俩合力把藤椅搬进屋，父亲关木门时，“嘎吱”一声，惊飞了院墙上栖息的夜鸟。潘汉文回了自己的小屋，屋里陈设简单，只有一张木板床、一个旧木柜，墙上贴着他用炭笔画的小画——有后山的水塘，有黄太河的鱼，还有三个手拉手的小人，想必是他和汉骏、汉岳。
他脱了长衫，躺进被窝里，被褥带着日晒后的暖香。闭上眼，脑海里却全是方才的画面：父亲拍他肩膀的力道，母亲温柔的笑，还有天上那轮又大又圆的月亮。不知过了多久，呼吸渐渐匀长，他坠入了梦乡。
梦里正是中秋，潘家镇的桂花落了一地香。潘汉文坐在潘家祠堂的老槐树下，跟潘汉骏、潘汉岳下棋。棋盘是用青石凿的，棋子是野核桃磨的，正到胶着处，他捏着棋子的手悬在半空，额角渗着汗——汉岳的“车”正堵着他的“帅”，一步也动不得。
“这步棋错了。”忽然有个声音在身后响起，沙哑却有力。
他回头，见个白发老者站在槐树下，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灰袍，手里拄着根竹杖，杖头雕着只展翅的鹰。老者没看他，只枯瘦的手指往棋盘上一点：“把‘兵’挪到这，反将他一军。”
潘汉文依言落子，果然，汉岳的“车”被绊住，局势瞬间逆转。他刚要道谢，老者却笑了：“小娃儿，有股子韧劲，跟我上山学本事如何？”
画面一转，己是晨光熹微。潘汉文背着行囊站在潘家镇口，爹娘站在门槛上，母亲往他包里塞着烧饼，父亲拍着他的背：“好好学，别惹师傅生气。”他点点头，转身跟上那灰袍老者，踏上蜿蜒的山路。
山中的日子过得快。每日天不亮，师傅就拽着他去瀑布下练拳，水花劈头盖脸砸下来，打得他胳膊生疼，却只能咬着牙挥拳——师傅说，“筋骨得经得住捶打，才能练出真功夫”。傍晚，师徒俩坐在山洞里，师傅翻着泛黄的旧书，教他认字，讲兵法，说“功夫再高，没脑子也成不了事”。
有次他在瀑布下练得脱力，摔在石头上，膝盖磕出了血。师傅没扶他，只扔过块草药：“自己爬起来，江湖路比这难十倍，没人会扶你。”他咬着牙爬起来，把草药嚼烂了敷在伤口上，疼得眼泪首掉，却没哼一声。
数年后的一个清晨，师傅把他叫到山顶，指着山下的云海：“你本事学了七七八八，该下山了。记住，习武先习德，别做伤天害理的事。”
他给师傅磕了三个头，背着行囊下了山。刚进汾西县，就见几个恶奴正抢一个老婆婆的菜篮。他想也没想就冲上去，三拳两脚把恶奴打跑了。那老婆婆握着他的手哭：“后生，你是潘家镇来的吧？跟当年的潘大侠一样好心肠！”
后来他才知道，“潘大侠”是五百年前迁来潘家镇的那位族长，曾在这一带行侠仗义。
再往后，他走南闯北，在洛阳的酒楼里认识了个叫秦长风的少年——那少年背着把剑，喝起酒来豪迈，见了不平事就拔剑，跟他一见如故；在江南的雨巷里，遇见过个叫苏婉清的姑娘，她撑着油纸伞，站在杏花树下，见他被小偷偷了钱袋，悄悄指给他看，眉眼清亮得像雨后天晴。
他们一起在酒楼里大碗喝酒，秦长风拍着桌子说要“扫尽天下不平事”；苏婉清在灯下帮他缝补划破的衣衫，指尖划过他胳膊上的伤疤，轻声问“疼吗”；潘汉骏成了潘家镇的新镇长，写信来说“镇里的桂花又开了，等你来喝桂花酒”；潘汉岳成了武馆的馆主，信里夹着片晒干的桂花，说“等你回来，咱再去后山的水塘比一比”。
可没过几年，北境传来战报，巨龙山脉那边的蛮族打了过来，南汉国的百姓流离失所。潘汉文揣着师傅给的剑，跟秦长风一起投了军。
战场上的日子苦得很，刀光剑影里，他总想起潘家镇的月光。有次他被蛮族的骑兵围困，眼看就要丧命，秦长风从斜刺里冲过来，替他挡了一箭，血染红了半边身子，却还笑着说“汉文，活下去，看天下太平”。
他抱着秦长风的尸体，在尸堆里哭了一夜。第二天擦干眼泪，提着剑冲在最前面，像师傅教的那样，“把软肋变成铠甲”。
不知打了多少年，终于把蛮族赶回了巨龙山脉以北。他骑着马回乡，路过黄太河时，见河边站着个熟悉的身影——苏婉清头发白了些，手里牵着个小姑娘，眉眼像极了她。
“汉文。”她笑着唤他，声音还是当年的温柔。
他翻身下马，走到她面前，忽然发现自己的手在抖。小姑娘怯生生地拉着苏婉清的衣角，问“娘，这是谁呀”。
“是你汉文伯伯，”苏婉清蹲下身，指着他，“就是娘常跟你说的，打坏人的大英雄。”
他想笑，眼眶却热了。抬头望去，潘家镇的炊烟正袅袅升起，像小时候无数个清晨那样，暖得人心头发颤。
潘汉文翻了个身，被褥蹭过脸颊，带着熟悉的皂角香。他缓缓睁开眼，窗外的天刚蒙蒙亮，晨曦正从窗缝里挤进来，在地上投下道细长的光。
“原来是个梦啊。”他喃喃自语，伸手摸了摸枕头，竟有些。
院外传来母亲的声音：“汉文，醒了吗？快来吃早饭，今天有你爱吃的煮鸡蛋。”
他应了声，翻身下床，脚步轻快地往外跑。阳光落在他身上，暖融融的，像梦里潘家镇的桂花，又像父母眼里的温柔。
或许梦里的事会成真，或许不会。但此刻的潘汉文知道，只要往前走，像那株迎着风的小树苗，总有一天，能长成庇佑家人的大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