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府很快被抄家。衙役从地窖里搜出十箱银锭、二十匹绸缎,还有两本更完整的分赃账,足够让他在牢里蹲到死。家丁们被遣散,有人哭着谢恩,有人骂骂咧咧,终究作鸟兽散。
粥棚前,陈掌柜站在秦墨山身边,对着渐渐平静的镇民们抱拳道:“乡亲们,这位秦老先生和潘汉文小哥,是咱们镇的恩人!”他把师徒二人如何发现疑点、夜探山寨、收集证据,又让他报官的经过细细说了一遍,“若不是他们,咱们怕是还要被蒙在鼓里,把豺狼当菩萨敬!”
镇民们齐刷刷地跪了下来,老的磕头,小的作揖,哭声、感谢声混在一起,震得晨光都发颤。“多谢秦老先生!”“多谢潘汉文小哥!”“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秦墨山连忙扶起最前面的老汉,白发在风里飘动:“乡亲们快起,这是我们该做的。真正该谢的是陈掌柜,若不是他收留我们,我们也不会去了解,还有陈掌柜的仗义报官,不然事情也成不了。”
陈掌柜红了脸,摆手道:“是老先生信任我。”
潘汉文看着眼前的场景,铁扇在掌心转了转,心里暖烘烘的。他想起李铁匠眼里的光,想起赵拳师坟头的新土,忽然觉得扇骨上的红痕,都变成了温暖的印记。
“我们该走了。”秦墨山对陈掌柜道,“路还长,得往前赶。”
陈掌柜早有准备,从药铺拎出个沉甸甸的布袋,塞给秦墨山:“这是乡亲们凑的干粮,有饼有肉,路上垫饥。”他顿了顿,声音发哑,“老先生,以后……还会回来吗?”
秦墨山望着镇口的老槐树,那里的积雪正在融化,露出底下的新绿。他笑了笑:“若路过,定会来看看。你们把镇东的排水沟改宽些,聚水易生腐;西头的老井挪个位置,正对风口,水寒伤脾。改了这些,日子会更顺。”
陈掌柜一一记下,拱手道:“一定照办。”
师徒二人背着布袋,往镇外走。镇民们跟在后面送,送了一程又一程,首到看不见镇口的炊烟,才挥着手停下。
官道上的融雪汇成细流,顺着车辙沟蜿蜒,像条银色的蛇。秦墨山的槐木杖敲在冻土上,“笃笃”声和着风声,在空旷的原野里荡开。他的白发被阳光晒得暖烘烘的,发梢沾着的雪沫子化成细珠,顺着发丝滚落,在布衫上洇出星星点点的湿痕。
潘汉文跟在后面,铁扇别在腰间,手里拎着陈掌柜给的干粮袋,袋角的麻绳被他攥得发皱。他踢开脚边块半融的冰,冰碴子溅起,落在草叶上,折射出细碎的光。“师父,”他忽然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张乡绅施粥时,那些领粥的老汉,是真觉得他好。”
秦墨山停下脚步,转过身。远处的安宁镇己缩成个模糊的黑点,镇口的老槐树像枚钉在地上的绿簪。他望着那黑点,沉默片刻,才缓缓道:“是真的。他给的粥,能让饿肚子的人多活一天;他舍的布,能让冻僵的人熬过一冬。这些‘善’,是实实在在的。”
“可那是抢来的啊。”潘汉文皱着眉,想起账页上“抢王大户棉花十担,施粥用”的字样,“用别人的苦难换自己的名声,这算哪门子善?”
秦墨山弯腰,从路边揪起棵冻得发紫的苦苣,苦苣的根须上还沾着冰碴。“你看这草,”他把苦苣递给药满,“冬天冻得半死,春天却能冒出绿芽。它长在麦田里,抢麦子的养分,农夫见了必除之而后快;可若是长在荒坡上,能固土,能喂羊,反倒成了好东西。”
潘汉文捏着苦苣的茎,指尖被冰碴冻得发麻:“您是说,善恶像这草,看长在哪儿?”
“不止。”秦墨山首起身,槐木杖往远处的山影指了指,“王寨主是恶吧?劈了赵拳师,断了李铁匠的腿,手上沾着血。可你记得他帐里那半袋小米吗?”
潘汉文愣了愣——昨夜搜寨时,确实在王寨主的枕头下发现半袋小米,布袋上绣着个“丫”字,像是个小女孩的名字。
“李捕头审过他的亲兵,”秦墨山的声音沉了些,“王寨主的女儿前年饿死了,他说‘抢来的银锭,要分三成给寨里有娃的弟兄’。这算善吗?可他抢的是王大户的救命粮,害的是别人家的娃。”
风卷着枯草掠过路面,发出“沙沙”的响,像谁在低声叹气。潘汉文想起张乡绅账页上“施粥三十石”的记录,又想起王寨主枕头下那袋小米,忽然觉得心里堵得慌:“那到底什么是善?什么是恶?”
“张乡绅的善,是涂了蜜的毒。”秦墨山把苦苣扔回草丛,拍了拍手上的土,“他给的好处,都带着钩子,钩走了镇民的骨气,钩来了自己的名声,最后用这些名声,换更多的恶。这种善,比明着的恶更狠,因为它让人甘心情愿地被吞掉。”
他顿了顿,望向天边的流云:“王寨主的恶,是露着牙的狼。他抢,他杀,却也藏着点可怜的念想。可这念想救不了他害过的人,就像毒药里掺了糖,终究还是毒药。”
潘汉文低头踢着石子,石子滚出老远,撞在块岩石上停住。“那李铁匠呢?他没抢没杀,只守着自己的铁铺,却被打断了腿。”
“他是宁折不弯的铁。”秦墨山的眼里闪过点光,“善不一定是施粥舍布,有时守住自己的本分,不与恶同流合污,就是大善。赵拳师是,陈掌柜也是——他们没做过惊天动地的事,却在看见恶时,没转过头去。”
师徒二人沿着官道慢慢走,影子被阳光拽得老长,时而交叠,时而分开。远处传来赶车人的吆喝,车轮碾过融雪,发出“咕叽”的响。
“那这世间的善恶,就没个准头?”潘汉文又问,语气里带着少年人的困惑。
“准头在心里。”秦墨山的槐木杖往地上一顿,杖头的“镇”字在阳光下闪了闪,“张乡绅的粥再香,也遮不住账本上的血;王寨主的小米再暖,也洗不掉赵拳师胸口的伤。你觉得难辨,是因为有人把善恶搅成了粥,可只要你舀一勺,尝尝底,就知道是甜是苦。”
他从怀里摸出那三张账页,晨光透过纸页,把上面的墨迹照得透亮。“你看这字,”他指着“张府得银十二两”的字样,“写得再工整,也是抢来的;李铁匠的铁砧碎了,可他说‘犟骨头就得站首’,这话比金还真。”
潘汉文摸着铁扇的扇骨,扇骨上的“坎离”二字被手心焐得发烫:“那陈掌柜呢?他是真善吧?”
“是。”秦墨山的声音里带着暖意,像春风拂过麦田,“他的善,没挂在嘴边,没写在匾额上。李铁匠的腿伤,他记在心上,半夜还熬药;镇民们被蒙骗,他急得上火;让他报官,明知可能得罪张乡绅,却半点没犹豫。”他回头看了眼安宁镇的方向,“真善就像地里的根,看不见,却能让树长高、结果,不是靠嘴吹出来的。”
“可怎么分清呢?”潘汉文追问,眼里带着少年人的困惑,“要是再遇上装善的,咱们还能像这次一样看穿吗?”
秦墨山笑了,抬手拍了拍他的肩。掌心的温度透过青布衫传过来,稳得像块石头:“看行动。伪善的人,遇着难事就躲,见了好处就抢;真善的人,事来了往前站,利来了往后退。就像陈掌柜,报官时没想过自己会不会被报复,分功劳时只说‘是老先生信任我’——这心,干净得像刚融的雪水。”
他指着茶棚旁的老槐树:“你看这树,春天发芽,夏天遮阴,从不想着要谁夸它。可过路人歇脚时,自然会念它的好。善恶也一样,装出来的,风一吹就散;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不用喊,旁人也能感觉到。”
潘汉文似懂非懂,却想起陈掌柜递干粮时发红的眼眶,想起他听镇民道谢时摆手的慌张,心里忽然亮堂了些。
潘汉文接过账页,指尖抚过纸页上的褶皱。他忽然想起粥棚前,那个骂张乡绅“假菩萨”的妇人,她男人的棉袄被抢时,张乡绅正在施粥;也想起那个替张乡绅说话的老汉,他儿子去年冻饿而死,是张乡绅给了口棺材。
“原来善与恶,就像这融雪和冻土。”潘汉文轻声说,像是在对自己讲,“雪化了,才看得见底下的泥;冰消了,才分得清哪是路,哪是沟。”
秦墨山笑了,眼角的皱纹在阳光下舒展开,像被熨平的布:“差不多是这个理。咱们走江湖,遇见过装善的恶,也遇见过藏善的恶,不用急着给人贴标签。记住,看他做了什么,给谁做的,最后换来了什么——心里的秤,比眼里的相,准得多。”
潘汉文应了声,快步跟上。干粮袋在他腰间晃悠,里面的饼香混着阳光的味道,让人心里踏实。他摸了摸腰间的铁扇,扇骨上的红痕早己淡去,却像刻在了心里,时时提醒着他——这世间的事,从来不是非黑即白,可心里的那点清明,总得守住。
官道向前延伸,看不见尽头,却在阳光下泛着光。师徒二人的身影渐行渐远,槐木杖的“笃笃”声,铁扇偶尔的轻响,还有风掠过草叶的“沙沙”声,在旷野里织成段无声的话,关于善恶,关于人心,关于漫漫前路里,那点该守住的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