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乡绅的粥棚,该快开了吧?”秦墨山打破沉默,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
陈掌柜碾药的力道重了些,药粉簌簌落在碾槽里:“辰时准开,风雨无阻。镇上的人,就盼着这口粥呢。”他顿了顿,抬眼看向师徒二人,“二位要去看看?”
“去瞧瞧。”秦墨山放下碗,碗底的小米粒被他舔得干干净净,“总得知道这镇上的‘活菩萨’,是真慈悲还是假慈悲。”
出了药铺,镇街被晨光晒得发白。关门的铺子依旧关着,门板上的蛛网在风里晃,像没人收的破网。只有往镇口去的路上,渐渐热闹起来——三三两两的人往老槐树下挪,都是些面黄肌瘦的男女老少,手里攥着豁口的破碗,脚步虚浮,像被风推着走。
离老槐树还有丈远,就闻到股淡淡的米汤味,混着点霉味,飘得不远,像怕被人闻见似的。那棵老槐树下,昨日的破棚子己支棱起来,棚顶的茅草被风吹得歪歪斜斜,露出底下发黑的竹篾。一口黑黢黢的大铁锅架在石头上,锅底的烟灰厚得能刮下半斤,锅里飘着层薄薄的白沫,细看才知是稀得透光的米汤。
铁锅边站着个微胖的中年男人,穿着件天青色的绸缎马褂,马褂的领口绣着朵金线牡丹,在晨光里闪得刺眼。他腰间挂着块油亮的玉佩,随着舀粥的动作轻轻晃,发出“叮咚”的轻响。这人便是张乡绅——脸盘圆圆的,下巴上堆着两团肉,笑起来眼睛眯成条缝,手里的长柄勺舀起半勺米汤,慢悠悠倒进排队者的破碗里,嘴里还念叨:“慢点,烫——都有,别急,今日的粥稠些。”
可那碗里的“稠粥”,分明清得能照见人影,碗底沉着三五粒米,像被风吹落的尘埃。
“师父,咱们……”潘汉文刚要说话,被秦墨山按住肩膀。
“排队。”秦墨山低声道,拉着他往队伍尾走去,“装得像点,就当真是赶路的,讨碗粥填填肚子。”
队伍移动得慢,像条冻僵的蛇。潘汉文趁机打量周围:领粥的人大多低着头,接过碗时喏喏地说句“谢张老爷”,转身就找个角落蹲下,用舌头舔着碗边的米汤,连豁口处沾着的一点米渣都不放过。有个抱着孩子的妇人,孩子饿得首哭,她把碗递到孩子嘴边,孩子却吸不出什么,哭得更凶,妇人便背着人,偷偷抹眼泪。
而张乡绅始终笑眯眯的,舀粥的动作不快不慢,偶尔还对排队的人说句“天冷,多穿点”,声音温和得像春日的风。有个老者颤巍巍地接过碗,扑通跪在地上:“活菩萨啊!您真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张乡绅连忙放下勺,扶起老者,绸缎马褂的袖子扫过地面的泥灰,他却仿佛没看见,依旧满面慈容:“快起来,乡里乡亲的,该当的。”
这一幕落在旁人眼里,不少人红了眼眶,连队伍里的叹息都带着感激。潘汉文却皱起眉,悄悄对秦墨山道:“他的马褂……看着崭新,不像被抢过的样子。”昨日乞丐说盗匪抢过张乡绅,可这绸缎的光泽、玉佩的鲜亮,怎么看都不像遭过劫的。
秦墨山没说话,只轻轻“嗯”了一声,目光落在张乡绅的手背上——那手上戴着枚玉扳指,成色极好,在晨光里泛着油光,与他舀粥时那“亲民”的姿态,透着股说不出的违和。
终于轮到他们。张乡绅的目光在秦墨山的白发和潘汉文的铁扇上顿了顿,笑容不变:“二位看着面生,不是镇上的吧?”
“路过的。”秦墨山拱手,语气带着几分疲惫,“去严汾县城走亲戚,路上耽搁了,想讨碗粥垫垫肚子。”
“应该的,应该的。”张乡绅拿起两个粗瓷碗,舀粥的动作比刚才慢了些,勺底的米汤在碗里晃了晃,才递给他们,“出门在外不容易,慢点喝,不够再添。”
“多谢张老爷。”潘汉文接过碗,指尖碰着碗壁,冰凉——这碗该是刚从井里捞出来的,没焐过热,装着的米汤也温吞,不像“刚熬好”的样子。
师徒二人没在棚子附近停留,走到镇口那棵老槐树下,找了个背风的角落蹲下。潘汉文低头看碗里的粥,阳光照在上面,能清楚地数出碗底的五粒米,忍不住皱眉:“这哪是粥,分明是米汤。”
秦墨山用指尖沾了点米汤,放在鼻尖闻了闻,又捻了捻,指尖干干净净,没有半点米香,倒有点陈米的霉味。他冷笑一声:“辰时施粥,满面慈容,连破碗都懒得洗干净——这‘活菩萨’,演得真用心。”
“他为啥要这样?”潘汉文不解,“要是真心施粥,多放几粒米不行吗?要是不想施,干脆不施就是,何必装样子?”
“装样子才有用啊。”秦墨山望着粥棚方向,张乡绅正被几个领粥的镇民围着,有人给他递上块干净的帕子,他接过擦了擦手,笑容越发温和,“你看镇民们的眼神,敬他如神。盗匪猖獗时,百姓最盼有个‘主心骨’,他就成了这个‘主心骨’。哪怕粥再稀,只要他日日来,镇民就觉得有盼头,就不会想着走,更不会想着……质疑他。”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镇上萧条的街面:“你再想,盗匪抢了这么多人,偏他还能穿绸缎、戴玉佩,施粥时连眉头都不皱——这‘活菩萨’的日子,过得可比谁都安稳。”
潘汉文的心猛地一跳,想起陈掌柜昨晚说的“粥越来越稀”,想起乞丐说的“抢过他却没抢垮”,忽然觉得这镇口的阳光都带着点冷。他看着碗里那几粒米,像看着几颗冰冷的棋子,被人捏在手里,摆成一局“慈悲”的棋。
“那我们……”
“先看看。”秦墨山打断他,把碗放在地上,“这镇上的气,滞得厉害,就堵在这粥棚附近。他既是这‘气眼’,总会露出马脚的。”
说话间,粥棚那边传来一阵喧哗。张乡绅施完粥,正被几个穿短打的家丁簇拥着往镇里走,绸缎马褂在晨光里晃,像朵移动的云。领粥的镇民们望着他的背影,依旧在念叨“活菩萨”,声音里的敬意,比碗里的米汤还浓。
老槐树下,风卷起几片枯叶,落在师徒二人的空碗旁。潘汉文忽然觉得,这镇上的冷,不止是盗匪带来的,更藏在那碗稀粥里,藏在张乡绅的笑容里,像层薄冰,冻住了镇民的眼睛,也冻住了这镇子的气脉。
他默默收起空碗,跟着师父往镇里走。阳光越来越烈,照在身上却暖不起来,只有怀里的墨玉牌,还带着点昨夜的体温,提醒着他——有些温暖是真的,有些慈悲,却只是假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