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城门的那一刻，潘汉文忽然屏住了呼吸。
眼前是条望不到头的长街，青石板路被磨得光溜溜的，倒映着夕阳的金辉。两侧的店铺鳞次栉比，绸缎庄的幌子随风摇摆，上面绣的凤凰像要飞出来；首饰铺的柜台里，金簪、玉镯在灯光下闪着柔光，引得几个穿锦裙的妇人驻足；酒肆的门帘掀起，飘出醇厚的酒香，混着糖炒栗子的甜香，在空气里漫开。
街上的行人摩肩接踵，有穿官服的老爷骑着马，前呼后拥；有挑着担子的小贩，吆喝着“冰糖葫芦”；有梳着双丫髻的丫鬟，拎着食盒快步走过；还有金发碧眼的胡人，牵着骆驼，驼铃“叮咚”作响，引得孩子们追着看。
“这是朱雀大街，汉京城最宽的街，从朱雀门一首通到皇宫的午门，足有十里长。”王砚指着街旁的牌坊，“那是‘状元坊’，景和三年的状元郎亲笔题的字；再往前是‘聚财坊’，城里最大的钱庄都在那儿。”
潘汉文的眼睛不够用了，他看见一个捏面人的艺人，用面团捏出的武将，铠甲鳞片分明，连胡须都根根可数；看见一个卖风车的小姑娘，手里的风车转得飞快，五颜六色的，比潘家镇的好看数十倍；还看见一个说书先生站在茶棚下，周围围满了人，他拍着醒木，讲得唾沫横飞，引得阵阵叫好。
“以前只在画里见过……”潘汉文喃喃道。他从小在潘家镇长大，见过最大的热闹就是赶集，哪见过这般景象，铁扇在掌心转得飞快，扇尾的铜铃“叮叮”响，引来几个路人侧目。
秦墨山拉住他：“别乱跑，城里人多，走散了难找。”他知道潘汉文的新奇，却也担心人多眼杂，惹上麻烦，“先找客栈落脚。”
王砚熟门熟路：“前面拐进巷子，有个‘客如春’客栈，老板是个老实人，价钱公道，还管晚饭，就是偏了点，离朱雀街远些。”
三人拐进一条窄巷，巷子里的青石板路有些坑洼，少了大街的喧闹，多了几分市井的烟火气。有个老娘在门口择菜，菜叶扔了一地；两个孩童在踢毽子，笑声清脆；“客如春”的幌子就挂在巷尾，蓝底白字，被风吹得有些褪色。
“就是这儿了。”王砚推开客栈的木门，门上的铜环“哐当”响了一声。
客栈老板是个微胖的中年汉子，正趴在柜台上算账，见有人进来，连忙起身：“客官里面请！还有两间上房，干净得很，带窗，能看见后院的梅树！”
“要两间。”秦墨山放下槐木杖，“再备三个晚饭，简单些就行。”
老板麻利地登记了姓名，递过钥匙：“东厢房，楼梯拐过去就是。晚饭半个时辰后好，有红烧肉、炒青菜，还有热乎的小米粥。”
潘汉文跟着师傅上了楼，推开东厢房的门，一股淡淡的梅香飘进来。窗边有张木桌，桌上摆着个粗瓷花瓶，插着两枝含苞的红梅；床是雕花的木床，铺着干净的褥子，比沿途的客栈软和多了。他跑到窗边，推开窗，能看见后院的梅树，枝头顶着雪，花苞鼓鼓的，像要炸开。
“师父，这比严平的客栈好多了！”潘汉文兴奋地说，他从未睡过这么软的床，从未见过屋里插着花。
秦墨山放下包裹，走到窗边，望着巷子里渐渐亮起的灯笼，声音里带着些疲惫，却也有释然：“先歇会儿，晚上带你去逛夜市，看看皇城的灯。”
夕阳最后的余晖透过窗棂，照在潘汉文的脸上，少年的眼里闪着光，像盛着整个皇城的星辰。他摸了摸怀里的秘籍，又看了看窗外的梅树，忽然觉得，这趟旅程的终点，好像也是新的起点——汉京城的热闹里，藏着多少故事，又等着他写下多少呢？
楼下传来王砚的声音：“秦老先生，潘汉文小哥，晚饭好了！”
楼下忽然传来喧闹声，夹杂着酒杯碰撞的脆响和高谈阔论的嗓门。潘汉文好奇地往下瞅，只见大堂里摆着西张方桌，三张都坐满了人——靠门的桌上，两个背着长剑的汉子正唾沫横飞地聊江湖；中间桌的几个商人模样的人，正掰着手指算年关的账目；最里面那张桌，三个穿长衫的读书人，摇头晃脑地议论着朝政，时不时拍一下桌子。
“听说了吗？黑山寨被一锅端了！”一个佩剑汉子猛灌一口酒，酒液顺着嘴角往下淌，“据说动手的是个老道士，带着个半大孩子，没费吹灰之力就挑了寨门！”
另一个汉子嗤笑一声：“我还听说，暗月教的雷堂堂主，在官道上栽了跟头，被个毛头小子打得吐血！依我看，这江湖是要来一轮大洗牌了。”
秦墨山和潘汉文对视一眼，都没作声。潘汉文握紧了铁扇，原来他们的事，己经传到了皇城。
中间桌的商人忽然叹了口气：“变天？哪有那么容易！就说这年关的粮价，比去年涨了三成，还不是被那些官商勾结的东西炒起来的？听说李嵩家的粮铺，囤了上万石粮食，就等着过年前抬价呢！”
“嘘！小声点！”旁边的人赶紧拉他，“李嵩的人耳朵尖，被听见了，有你好果子吃！”
最里面的读书人却没顾忌，一个戴方巾的秀才拍着桌子：“官商勾结算什么？上个月科举，本该高中的张举子，就因为没给主考官送礼，硬生生被换成了李侍郎的侄子！这世道，哪还有公道？”
“谁说没公道？”另一个秀才反驳，“皇上不是刚下了旨，要严查科场舞弊吗？我看呐，景和年间，总会好起来的。”
“好起来？”先头的秀才冷笑，“等那些权臣把国库都搬空了，再好的圣旨也没用！听说北域的使者这次来，不仅带了贡品，还带了战书——北边的蛮族又在边境闹事了，没银子安抚，怕是要打仗了！”
大堂里渐渐静了，连喝酒的汉子都停了杯，眼里多了几分忧色。打仗的事，无论对江湖人、商人还是读书人，都不是好消息。
王砚不知何时站在楼梯口，听见这些话，眉头皱得紧紧的，轻轻叹了口气。
这时老板端着托盘上来，见三人在听楼下的动静，压低声音道：“客官别往心里去，皇城就这样，闲言碎语多，过了年关，就都忘了。”他把托盘里的红烧肉、炒青菜和小米粥摆在桌上，“快吃吧，菜要凉了，这红烧肉，是用后腿肉炖的，烂得很，老人家孩子都能吃。”
潘汉文拿起筷子，夹了块红烧肉，入口即化，带着股酱油的醇香。可听了楼下的话，再香的肉也没了滋味。他忽然懂了师傅说的“皇城的权贵比黑山寨难缠”——黑山寨的刀是明的，这里的刀，却藏在笑脸和官话里。
“师父，我们……”潘汉文想说什么，却被秦墨山打断。
“吃饭。”老道士夹起一筷子青菜，“吃饱了，才有力气办事。”
客栈的说笑声，闲言碎语，像首复杂的歌，在腊月的黄昏里，轻轻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