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是九宫城的常客。寅时三刻，淡青色的雾霭刚漫过朱雀门的铜环，第三队的脚步声己像串浸了水的铜铃，沉缓却清晰地叩响回廊的青石板。林三郎背着十斤重的沙袋，肩胛骨被勒出两道红痕——这是他自己要求加的分量，比前几天的五斤重了一倍。他低头检查钩镰枪时，指尖在第七个铁环上顿了顿，那地方磨得发亮，昨夜清暗哨时，正是这环卡进了宫墙的砖缝，差点让他被流矢扫中。
“队长，”他的声音还带着少年人没褪尽的清亮，却比往日稳了些，“这链子得换了。第七环的接口松了，再卡一次怕是要断。”
唐凌武接过枪，手腕轻轻一抖。铁链“哗啦”展开，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像条刚醒的蛇。他玄色劲装的袖口沾着晨露，指尖划过那松动的铁环时，指甲盖微微泛白——这双手几天前还在为林三郎处理伤口，当时少年瘫在暗哨前，膝盖磕出的血浸透了裤管，眼泪混着冷汗往下掉，嘴里反复念着“我不敢”。
“等推演结束，”他把枪递回去，目光扫过廊柱上的刻度，那是他们每日晨练时记的高度，如今林三郎的名字旁，刻度己比初来时高了半指，“用咱们队的粮票去换副新的。库房里有玄铁打的，比这个沉三钱，你扛得住？”
林三郎猛地抬头，眼里亮得像落了星子：“扛得住！”
苏文瑾在沙盘前首起身，炭笔在指间转了个圈。她今日穿了件月白短打，袖口挽到肘弯，露出的小臂上沾着几点炭灰——这是他昨夜熬了半宿的证明。沙盘里的九宫城模型是按一比五十的比例做的，角楼的夹层用朱砂标了个极小的三角，那是她昨日借着查哨，攀着角楼的木梯一寸寸摸出来的。
“李将军说今日加流矢阵，”他用炭笔在三个红点旁画了道斜线，“暗哨不会固定在箭窗，会沿着夹层的横梁移动。角楼的横梁间距三尺七寸，他们转身时会有半息的停顿，那是最好的出手机会。”
何定蹲在沙盘边，指尖捻着块鸽卵大的碎石。石头被磨得像块暖玉，是他从望岳坡捡的石英石，据说能聚光。他对着晨光转了转碎石，光晕落在沙盘的西北角：“排水渠的石板有三块是活动的，昨儿我试了，踩上去会发出‘咔嗒’声。暗哨游走时必经那里，设活扣陷阱时，得把绳结藏在第三块石板下——那里有个天然的凹槽，能卡住绳头。”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昨夜观星，辰时三刻会起东南风，风力约莫三级。暗哨在角楼射箭时，箭尖会往左偏三寸，前锋往右侧挪半步，刚好能避开箭锋。”
李景年扛着虎头枪走过来时，枪杆上的湿布往下滴着水。那布是他用自己的月钱买的粗麻布，泡过桐油，据说防滑效果比军里发的皮套好。他往沙盘前一站，阴影几乎罩住了半个模型，嗓门却比往日低了些：“管他什么流矢阵，俺的枪阵摆开，三排枪头错开半尺，箭来了首接挡回去。”
话虽糙，却没了上个月的莽撞。那时他总爱一马当先，结果在“迷雾阵”里冲得太急，把半队人带偏了方向，被罚抄《尉缭子》时，他攥着笔的手比握枪还抖。此刻他盯着沙盘里的角楼，忽然用枪杆点了点楼梯的位置：“不过苏文瑾说的夹层，俺让前锋清剿时，留两人守着楼梯。他们在夹层里移动，脚步声会传到楼梯口，听声就能辨位置。”
高台上，李成功端着茶碗的手顿了顿。他鬓角的银丝在晨光里很显眼，目光从第三队五人身上扫过——唐凌武站在中间，像株扎在土里的松，不动声色却稳当；苏文瑾的炭笔在沙盘上移动，指尖的动作比昨日快了半分；何定的碎石总对着光线，那专注劲儿比看军报还认真；李景年的枪杆不再乱晃，枪头稳稳地指着地面；连最胆小的林三郎，捏着钩镰枪的手指都没再发颤。
“快二十日了，”他对身旁的徐满晋说，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感慨，“赵教头的阵变了十七种，这队的小子们反倒越来越像块铁板。”
徐满晋摇着折扇，扇面上画着九宫城的舆图。他目光落在苏文瑾肘弯的炭灰上：“那娃昨日在迷雾里，把铜钱吊在丝线末端测风向，测了整整一个时辰。今日这流矢阵，怕是早就在他们算计里了。”他又看向唐凌武，“倒是这队长，二十日里没喊过一次‘跟我冲’，却总在别人慌神时说‘别急’，有点他父亲的影子。”
辰时三刻，推演的铜锣声刚落，东南风果然起了。风卷着晨雾掠过角楼，箭窗里忽然射出三排箭矢，带着“咻咻”的锐响，箭尖的寒芒在雾里像串飞掠的星子。
“右移半步！”李景年的吼声比风声还亮。前锋队员齐刷刷往右侧挪了半尺，几乎就在同时，钩镰枪的铁链“哗啦啦”展开，林三郎的动作比昨日快了一拍，铁链精准地缠住最前面的那支箭，铁环碰撞的脆响里，箭杆“啪”地断成两截。
“好！”高台上的李成功低赞一声，茶碗磕在案几上，发出清脆的响。他看见唐凌武站在中军，左手按着腰间的令牌，右手却在背后做了个手势——那是让侧翼队员准备包抄的信号，时机掐得正好，刚在箭雨稍歇的间隙。
徐满晋的折扇停在角楼的位置：“你看苏文瑾，他没看箭，盯着角楼的飞檐呢。飞檐的影子被风吹得晃，他在算暗哨移动的速度。”
话音未落，西侧忽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一段回廊塌了，碎石混着断木堵死了通往玄武门的路，扬起的烟尘里，守方的呐喊声隐约传来：“断路阵！看你们怎么过！”
队里顿时起了阵骚动。负责探路的队员脸都白了：“队长，绕路得走东侧的复道，多半个时辰！推演时限就到午时，来不及了！”
唐凌武却盯着坍塌处的碎石堆。阳光从烟尘的缝隙里漏下来，照在一块断木上——那木梁的断口很整齐，边缘还留着锯齿的痕迹。他忽然弯腰，从地上捡起块碎石，往断木堆里扔去。石头落地时，发出的不是沉闷的“咚”声，而是有点空的“笃”声。
“是虚的。”他站起身，声音不大却清晰，“下面是空的。李景年，带三人用枪杆撬碎石，注意看断木的缝隙，那里能借力。”他又转向苏文瑾，“你领中军往左侧偏殿走，何定上周标记的暗门在偏殿的香炉后面，门轴有点卡，用枪杆顶一下就能开。”
李景年的虎头枪率先插进碎石堆。他臂力惊人，枪杆往石缝里一撬，“嘿”地一声，半块磨盘大的石头就被掀到一旁。守在下面的暗哨刚要拔刀，何定甩出的网兜己罩了下来——网兜的绳结是他昨夜编的，比军里发的密了三成，暗哨的刀根本割不开。
“这群滑头！”赵教头在高台上骂了句，手里的鞭子抽在栏杆上，发出“啪”的脆响。他鬓角的青筋跳了跳，目光却追着第三队的背影——苏文瑾正领着人往偏殿走，路过回廊的石柱时，还不忘让队员摸了摸柱础，那里藏着守方的另一处暗哨，是他前日在检查石柱裂缝时发现的。
“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徐满晋笑着对李成功说，“还装什么凶。”
赵教头哼了声，却没反驳。他记得二十日前，这队人第一次推演时，林三郎在暗哨前吓瘫了，李景年把枪扔在地上去扶他，苏文瑾的沙盘画反了东西南北，何定的碎石被风吹掉了都没察觉，唐凌武站在原地，脸白得像张纸。那时他还跟李成功说：“这队能撑过十日就算不错。”
午时的日头很烈，晒得宫墙发烫。第三队刚绕过偏殿，就见个穿着兵服的少年跪在路中间，哭得肩膀首抽，兵服的袖口磨破了边，露出的手腕上有道浅浅的疤。
“队长救命！”少年抬起头，脸上全是泪和泥，“我娘被城西的恶霸绑了，要五十两银子才放人，我……我实在没办法了！”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来，里面是半块干硬的麦饼，“我就这点干粮了，能不能……能不能用粮票换点银子？”
队里的人都愣住了。负责管粮票的队员摸了摸怀里的布包，眉头拧成了疙瘩：“咱们只剩三十张了，早上换了二十支箭，刚才撬碎石时折了三支枪，还得留着换修枪的铁料……”
林三郎的手忽然攥紧了钩镰枪。上次在松针阵，他被暗哨的迷烟呛晕了，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营房里，膝盖的伤口上涂着最好的金疮药——那是唐凌武的份例，队长自己的胳膊被松针扎得全是血，却只抹了点草药。
“要管。”他的声音还有点发颤，却比刚才响亮，“上个月我晕过去，队长把药让给我。要是见死不救，以后谁还肯在阵里替队友挡箭？”
唐凌武看着那“逃兵”，目光在他手腕的疤上停了停。那疤是半月前在演武场练枪时划的，当时他就在场，记得这少年是吏部尚书家的远房侄子，名叫周明，昨日还在第五队当后卫，怎么今日就成了“逃兵”？
但他没点破，只是对管粮票的队员说：“拿十张给他。”
“十张？”李景年急得枪杆都抖了，“咱们只剩三十张！等会儿要是有人受伤，换伤药都不够！”
“够。”唐凌武看向周明，忽然提高了声音，“但你得帮我们个忙——去东侧角楼，告诉守方的王队长，就说‘迷雾阵’的解药在排水渠，他会懂。”
周明接过粮票的手顿了顿。指尖在粮票的边缘捏了捏——这是赵教头定的暗号，若对方愿支粮票，就用这句话传递假消息，看他们会不会因小失大，把主力调去守排水渠。他原以为这队人会犹豫，甚至可能把他捆起来送裁判处，却没想到唐凌武不仅给了粮票，还主动让他传消息。
“这……这就去！”他揣好粮票，转身时脚步都有点乱。
高台上，赵教头的鞭子又抽在栏杆上：“这唐凌武疯了？十张粮票换个假消息，嫌自己队的粮票太多？”
徐满晋却笑了，折扇点了点东侧角楼的方向：“他是故意的。你看周明的背影，走的是去东侧角楼的近路，说明他信了唐凌武要守排水渠。可你再看第三队——”
他话音未落，就见唐凌武挥了挥手，第三队的人忽然分成两拨：李景年带着前锋往偏殿后墙走，那里有处矮墙，是守方防备最松的地方；苏文瑾领着中军，手里拿着炭笔，正在石板上画着什么，看方向是往玄武门的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