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宁国，李宁王朝，仲襄皇城。
城北的晨雾总比别处浓些，像一匹浸了水的素帛，沉甸甸地压在青石板路上。白氏医学馆的两扇朱漆大门嵌在斑驳的砖墙上，门两侧的对联“但愿世间人无病，何愁架上药生尘”，笔力遒劲，正是现任馆主白常子的手迹。檐角下挂着的铜铃被晨风吹得轻晃，铃音被雾裹着，散得不远，刚好够叫醒医馆后院那丛半开的菊。
瞿到成握着那把铜锁时，指腹蹭过锁身上凹下去的"白"字。这锁是师父白常子年轻时亲手打的，用了三十年，锁芯早就磨得顺滑，钥匙进去轻轻一转，"咔哒"一声，像晨露坠在荷叶上那般清透。他推开门，厚重的木门轴发出"吱呀"的呻吟，带着股陈年松木的味道，混着馆内飘出的药香——那是当归、白术和陈皮混在一起的暖香，终年不散，成了这医馆的魂。
"成哥哥，你听，檐角的露水掉下来了。"白茯苓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刚睡醒的软糯。她梳着双丫髻，发梢还沾着点枕头上的棉絮，手里拎着块半干的抹布，踮脚往门内探了探。小姑娘今年十六，跟着师父学医己有八年，指尖常年带着药草的凉气，却总爱操心馆里的琐事，比如窗台上那盆快要蔫了的薄荷，或是药柜第三层总摆不齐的药瓶。
瞿到成回过头时，正看见她被门槛绊了下，忙伸手扶了把。"慢些，"他的声音里带着点无奈的笑意，"擦桌子急什么，病人还没上门呢。"
"这不是怕师父回来瞧着乱嘛。"白茯苓吐了吐舌头，转身往馆里走。医馆的正厅铺着青灰色地砖，被无数双脚印磨得光可鉴人。靠里墙摆着三排药柜，每格抽屉上都贴着泛黄的药名标签，从"人参"到"地龙"，整整齐齐。诊台前的铜盆里盛着清水，旁边搭着块雪白的帕子，那是瞿到成每日必擦三遍的物件——师父说，医者的案头得比自家灶台还干净。
瞿到成拿起墙角的扫帚，刚扫了两下，就听见屋里传来"咚、咚"的脚步声。那声音很沉，像是有人拖着灌了铅的腿在走，每一步都重重砸在石板上，惊得檐角的铜铃又晃了晃。他停下扫帚，和正擦着诊台的白茯苓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几分凝重。
雾影里慢慢显出个人影。是个中年汉子，穿着件打了补丁的粗布短褐，裤脚还沾着泥点。他的脸被晨雾浸得发白，嘴唇却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色，刚跨进门槛，就猛地弯下腰，剧烈的咳嗽让他整个身子都缩成了一团，像只被雨打湿的虾。每咳一声，他的肩膀就剧烈地抖一下，喉间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堵在气管里。
"大哥，慢点。"瞿到成丢下扫帚快步迎上去，伸手扶住他的胳膊。入手一片滚烫，却又带着种病态的湿冷，像是揣了块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的烙铁。他半扶半搀地把人引到诊台前，白茯苓己快手快脚地搬了张圆凳过来，又倒了杯温水递过去。
汉子接过水杯，手抖得厉害，水洒了大半在衣襟上。他喝了两口，喘了半天才顺过气，抬头看向瞿到成时，眼里满是哀求："大夫，您救救我。。。。。。我这身子，像是被抽了骨头似的，站都站不稳了。。。。。。"
瞿到成己在诊台前坐定，指尖搭上汉子的腕脉。他的指腹带着常年捻药材磨出的薄茧，按在寸关尺三脉上时，力道不轻不重，刚好能清晰地感受到脉象的搏动。起初是平缓的，像条细流在石缝里淌，可没过片刻，脉象突然乱了，时快时慢，忽强忽弱，像是被风搅乱的水面。
他皱起眉，换了只手再诊。还是一样。
"张嘴我看看。"瞿到成轻声道。
汉子依言张开嘴，一股淡淡的腥气飘了出来。瞿到成凑近看了看，舌苔白腻，舌尖却红得刺眼，像是被火燎过。他又伸手按了按汉子的额头——滚烫，再看他的眼白，隐隐透着点黄。
"这样多久了？"瞿到成收回手，指尖还残留着对方皮肤的湿冷。
"快半个月了。。。。。。"汉子咳了两声，声音发哑，"起初就是早上起来咳几声，我当是夜里着了凉，没当回事。可过了几天，头就开始晕，站在太阳底下都觉得天旋地转，饭也吃不下，吃了就恶心，夜里更是遭罪，盖三床被子都觉得骨头缝里冒凉气。。。。。。"
白茯苓在一旁拿着小楷笔，在泛黄的纸页上飞快地记着："头晕目眩，西肢乏力，恶心欲呕，夜寒身颤，半月余。"她的字迹娟秀，一笔一划都透着认真，写完抬头看向瞿到成，眼里带着点疑惑。
瞿到成没说话，起身绕到汉子身后，伸出拇指按在他后背的肺俞穴上。"这里疼吗？"
汉子摇摇头。
又按了按膻中穴、中脘穴，对方都只是摇头，脸上除了虚弱，并无明显痛感。
"受过风寒？或是碰过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瞿到成回到诊台前，拿起桌上的脉枕摆正。
汉子叹口气，粗糙的手掌在膝头搓了搓："我就是个扛大包的，从南城码头到北城货栈，天天在风里跑。住的是货栈后面那间矮棚子，下雨天能漏半盆水，潮湿是真的。。。。。。可要说着凉，前阵子比这冷的时候也没事啊。"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吃的也糙，有时啃个冷馒头就对付一天，忙起来一天就一顿饭。。。。。。"
瞿到成点点头，起身走向药柜。那药柜有七层高，每格抽屉上都用朱砂写着药名，"防风""羌活""生姜"。。。。。。他拉开最底层的抽屉，抓了把紫苏叶，又从旁边的格子里取了些荆芥、杏仁，一边用戥子称着，一边对身后的白茯苓说："茯苓，拿三钱桂枝，两钱白术，再取块生姜，切片。"
白茯苓应了声，麻利地从药斗里撮药，戥子的秤杆在她手里灵活地起落，不多不少，刚好是瞿到成说的分量。她把药材倒进黄纸里，用麻绳捆成三包，递过去时轻声问："成哥，他这像是风寒入里？"
"不像。"瞿到成接过药包，递给汉子，"风寒脉浮紧，他这脉太乱，倒像是中气亏得厉害。先吃三天看看，早中晚各煎一次，煎的时候把姜片放进去，趁热喝。"他顿了顿，又叮嘱道，"回去找个向阳的地方歇着，哪怕少挣两个钱，也得按时吃饭。你这身子，再熬就垮了。"
汉子接过药包，千恩万谢地走了。晨雾己散了些，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几道金斑，落在瞿到成刚翻开的那本《伤寒论》上。书页泛黄，边角卷着，是师父白老爷子年轻时的批注本，上面密密麻麻写着蝇头小楷。
瞿到成手指点在"湿温"篇上，眉头却没松开。湿温症会身热不扬，可这汉子夜里畏寒，并不像。他又翻到"虚劳"篇，里面说"虚劳里急，悸，衄，腹中痛，梦失精，西肢酸疼，手足烦热，咽干口燥"，倒有几分像，可虚劳不会咳得这么急。。。。。。
"成哥，你看这病例上，去年年间有个时疫咳嗽，症状和他有点像。"白茯苓不知何时凑了过来，手里拿着本更旧的医案，纸页都脆了，得小心翼翼地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