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过了大半个月,迎客楼后院的海棠落得只剩残枝,粉白花瓣铺在青砖地上,被晨露浸得半透,倒像落了场沾着暖意的春雪。吴镇昆正对院角那棵老槐树练刀,玄色短打洗得泛出棉絮白,左臂纱布下的伤口该是长好了些,挥刀时带起的风竟能卷得枝头残花簌簌往下掉。他收刀时刀柄在掌心转了半圈,额角细汗坠在下颌线,望着墙头上晒暖的冯老虎笑:“老冯,敢不敢来比划两招?”
冯老虎刚把院里那对石锁举过头顶,右臂夹板早拆了,浅疤像条淡红小蛇盘在胳膊上。他往手心啐了口唾沫,瓮声瓮气接话:“来就来,输了的今晚请喝酒!“说着便要抄墙角的木锤,却被王鸿伦扯住——老王小腹还缠着厚布,走路时腰杆发僵,正用软布擦铁拳套,此刻皱着眉道:“冯大哥消停些,苏神医说了,你内伤没好透,动不得真格。”
院里正热闹。胡凌云捏着新磨的匕首给林凯旋看,刀刃亮得能照见人影子,连胡凌云自己的抬头纹都映得清清楚楚。林凯旋后背的箭伤该是收口了,弯腰捡地上断箭时动作还有些滞涩,嘴角却咧得老大:“等出了城遇着兔子,咱烤着吃,我那包辣椒粉还剩不少,够辣得你首跳脚。”
唐凌武坐在廊下竹椅上翻郡城舆图,后背薄痂该是不痒了,抬手时肩骨转动自如。他望着院里喧闹人影,嘴角噙着笑,目光掠到西厢房,见百里霜坐在窗下绣东西。月白袖口挽到小臂,那道被黑衣人划的疤淡成浅粉,像片落上去的桃花瓣。
“武哥哥,你看这兰草绣得怎么样?“百里霜举着绣绷回头,丝线在阳光下泛着柔光,针脚比在镖车上时密了三倍,连叶片的筋络都绣得清清楚楚。
唐凌武刚要答话,院门口竹帘“哗啦“响了声。秦艽背着竹篮走进来,篮里草药还沾着晨露,黄芪碎屑挂在篮沿,是刚从药铺抓的——这半月她常帮苏梦打理药材,指尖总带着点苦香。黑色劲装换了浅灰布衫,倒显得身姿更挺拔,高马尾垂在背后,发梢那根红绳是百里霜前几日送的,风一吹就跟着晃。
“霜儿妹妹。”秦艽走到窗下,竹篮往廊边一放,弯腰时红绳扫过绣绷,带起缕皂角香,“看我带什么来了?药铺掌柜说新采的薄荷能驱蚊,晒干了装香囊正好。”
百里霜放下绣绷,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秦艽姐姐来得正好,我这香囊还差根流苏呢。”她起身时带起阵风,案上丝线卷骨碌碌滚到唐凌武脚边。他弯腰拾起,递过去时,见秦艽望着院角石榴树出神,眉头微蹙,像是有话堵在喉头。
“怎么了?“唐凌武把丝线递给百里霜,目光转向秦艽。
秦艽这才回过神,西目相对,脸蛋不知怎么了,微微一烫,指尖捻着竹篮提手,轻声道:“我和晴柔打算后日回寨了。”她顿了顿,看向百里霜时眼里带点歉疚,“上次约好去喝酸梅汤,总被杂事耽搁——前几日帮苏神医熬药,昨日又陪晴柔买回程干粮,倒让妹妹等急了。”
百里霜愣了下,手里帕子停在半空:“这么快?“
“不快啦。”秦艽笑,马尾辫甩了甩,“寨里的茶也该收了,小崽子们笨手笨脚的,怕是要糟蹋了。再说。。。。。。“她瞥了眼唐凌武,话没说完,只道,“后日送你们到城门口,咱们江湖再见。”
“江湖再见。”唐凌武点头,铁胆在掌心转了半圈,“若有机会去凤凰寨,定要尝尝秦姑娘说的米酒,还有冯大哥惦记的酱牛肉。”
“定管够!“秦艽笑得爽朗,眼角梨涡盛着阳光,倒比檐角铜铃还晃眼。
“你们明天去买酸梅汤我也去。”唐凌武合上舆图站起身,“正好去药铺给吴大哥他们买外敷药膏,顺便看看有没有南福郡特产,带些给百里伯父。”
正说着,谢晴柔从外面回来。她刚去镖局车马行看镖车,短戟斜挎在肩上,布衫前襟沾点尘土,身姿却依旧挺拔如松。听到“酸梅汤“三个字,擦短戟的手顿了顿,嘴角几不可察扬了扬,没说话,却往秦艽身边挪了半步——这半月她话仍少,却总跟在秦艽左右,秦艽说要等唐凌武他们启程再走,她便也默默留下,此刻显然是愿同去的。
“带上我带上我!“冯老虎不知何时凑过来,石锁扔在地上,震得青砖“嗡“地颤了颤,“我知道东街有家酱牛肉,配酸梅汤绝了,我去买两斤!“
吴镇昆收了刀走过来,笑道:“我就不去凑这热闹了,帮你们看店。对了,让掌柜备个食盒,酸梅汤装里头,回来还能冰着。冯老虎你个老男人跟人家姑娘凑什么?“
冯老虎哈哈大笑:“那我不去了,给我带些回来就成!“
秦艽笑得眼角起了细纹:“明日卯时,我在客栈门口等你们,霜儿妹妹可别赖床。”
“才不会!“百里霜挺起胸,像只蓄势待发的小雀,“我定第一个到!“
辰时二刻的南福郡城,日头刚漫过东城楼箭垛,把青灰城砖染成半透明的蜜色。迎客楼朱漆大门“吱呀“敞开,秦艽带着三人踏过门槛时,檐角铜铃被晨风拂得轻响,惊飞了门楣上两只灰鸽,翅膀扑棱声混着远处摊贩的吆喝,倒像支热闹的晨曲。
“东街早市这会儿最热闹,“秦艽回头等了半步,让身后的百里霜跟上,浅灰布衫袖子被风掀起,露出腕上靛蓝布条,“昨儿我瞧见有家铺子打银饰,霜儿不是要给阿爹打扳指么?顺路去瞧瞧。”她脑后松松挽着髻,红绳系着,走起来那点红就跟着发梢晃,像株被风吹动的虞美人。
百里霜赶紧应着,手里攥着块刚从客栈后厨拿的桂花糕,油纸包得方方正正。她穿件鹅黄襦裙,裙摆绣着缠枝莲,走在青石板路上,裙摆扫过地面落叶,发出细碎的沙沙声:“秦姐姐认得打银器的师傅?我听说郡城巧匠能在扳指上刻满星宿图呢。”
“何止认得,“秦艽往街边啐了口嚼碎的茶叶渣——她总爱在早起嚼点粗茶醒神,“那老胡头原是宫里的匠人,后来犯了错才贬到这儿,手上功夫扎实得很。去年我给寨里猎队打的箭头,都是他铺子熔的银,雨天都不生锈。”
谢晴柔跟在他们几个人身后半步,竹杖点地的声音不疾不徐,笃、笃、笃,敲在石板缝里的青苔上。她换了身月白长衫,短戟藏进客栈行囊,只在袖口留了截暗袋,里头塞着三枚透骨钉。听见秦艽说银匠,她眼帘微抬,目光扫过街角“胡记银楼“的木牌,轻声道:“老胡头铺子后巷有口井,井台边埋着七根护宅铁柱,是按北斗七星方位埋的。”
唐凌武正低头看脚边排水沟,闻言挑了挑眉。他穿件藏青锦袍,腰间悬着块墨玉令牌,走在人群里不张扬,却总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谢姑娘连这都知道?“他笑起来时眼角有两道浅纹,倒比紧绷着脸时温和,“我只听说他铺子里的银器能验毒,去年西市有家酒楼用假酒害人,就是用他打的银簪子试出来的。”
谢晴柔没接话,竹杖轻轻往左侧偏了半寸,敲在块松动的石板上。那石板下“喵“地窜出只狸猫,惊得旁边卖花姑娘“呀“了声。她这才低声道:“那边茶摊第三张桌子,穿绿衫的那人,从咱们出客栈就盯着秦姑娘的红绳看。”
秦艽“哦“了声,故意晃了晃脑袋,让脑后红绳甩得更欢实。她斜眼睨着茶摊,见那绿衫人赶紧低下头假装喝茶,嘴角撇了撇:“怕不是看上我的红绳了?这还是去年师姐给我编的,用茜草染的,洗十次都不掉色。”她伸手揉了揉百里霜的头发,指腹蹭到姑娘鬓角的绒毛,“比那些金簪子好看多了。再说了,真要动手,他那点三脚猫功夫,不够我卸他两条胳膊的。”说着还活动了下手腕,骨节发出轻微的脆响,像初春冰面裂开的细缝。
唐凌武失笑:“在郡城里可不能说这话,当心被巡城兵丁听见。”他往茶摊那边又看了眼,那绿衫人正偷偷往这边瞟,见他望过去,慌忙把脸埋进茶碗里。”瞧着不像十五楼的人,倒像是哪家纨绔子弟,许是看秦姑娘生得俏,想跟着凑个热闹。”
“他要是敢凑上来,“秦艽忽然停在布庄门口,指着竹竿上的靛蓝布料,眼睛亮得像藏了星子,“我就用这布给他做个驴头套,让他在郡城转三圈。霜儿你看,这颜色做箭囊是不是正好?比咱们寨里用的深棕色亮堂,在林子里走,既不显眼,又能看清箭囊里还剩几支箭。”
百里霜凑近了看,手指轻轻抚过布料。那布是用靛蓝草染的,边缘还留着未剪齐的毛边,摸起来粗粝却扎实。”做箭囊要两层,“她认真道,“里头得再缝层鹿皮,不然箭头会把布磨破。我以前的箭囊就是这样做的,用了五年都没坏。”
“还是你想得周到,“秦艽拍了拍她的肩,转头冲布庄老板喊,“张掌柜,这靛蓝布我要两匹,挑那经纬密点的,回头给我送到迎客楼,记秦艽账上!“
张掌柜正扒着算盘,闻言探出头,见是秦艽,脸上堆起笑:“秦姑娘又来照顾生意?这布是今早刚到的,染了三遍才出这色,做箭囊最结实不过。要不要再搭点金线?给箭囊口绣圈云纹,好看得很。”
“不用不用,“秦艽摆手,“我们山里人用东西图实在,绣那些花哨的反倒碍事。对了,你家后院的石榴熟了没?去年你说要给我留两筐的。”
“早等着您呢!“张掌柜笑得眼睛眯成条缝,“昨儿刚摘的,甜得很,回头让伙计给您送到客栈去。”
几人又说了几句闲话,继续往前走。转过街角,就闻见股酸甜香气,青布棚下的瓦缸冒着白气,湿布搭在缸沿上,往下滴着水,在地上积了小水洼,映着棚顶的破洞。摊主是个老汉,脸上刻着风霜,见秦艽过来,掀开湿布舀了勺汤,琥珀色的酸梅汤里浮着几粒桂花,看着就生津。
“王老汉,今儿的酸梅汤加桂花了?“秦艽往长凳上一坐,把腰间钱袋解下来,“闻着比昨儿的香。”
“秦姑娘鼻子真灵!“老汉把粗瓷碗摆到桌上,碗沿的梅渍是常年累月留下的,像朵开败的梅花,“昨儿见着卖桂花的,想着姑娘爱喝甜的,就加了点。这桂花是南坡摘的,没沾过露水,香得久。”
“来西碗,霜儿要多加冰。”秦艽把钱放在桌上,又转头问谢晴柔和唐凌武,“你们俩呢?要加蜜还是加梅干?王老汉的蜜是自家养的蜂酿的,去年我带了两罐回寨,我阿娘泡梅子酒时放了点,那味道,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