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凌武回头,见她眼里满是好奇,像盛着晨露的琉璃盏,笑了笑:“或许吧。江湖这么大,藏着故事的人,多着呢。”他勒住马,从怀里摸出那块玉佩,翻到背面——果然刻着两个小字,是用极细的刀工刻的,不细看几乎发现不了:“无忧。”
无忧……是无忧门的“无忧”吗?
唐凌武的心猛地一跳,像被马蹄踏中了似的。他抬头望向西北的方向,那里的天际线泛着淡蓝,像块浸了水的玉,藏着无数秘密。他握紧玉佩,将它重新揣回怀里,指尖触到背面的刻字,硌得手心微微发疼,却也踏实。
风从山谷里吹出来,带着雨后的草木清香,拂过每个人的脸颊。队伍越走越远,破庙的轮廓彻底消失在视野里,只有那串竹杖敲击地面的回响,仿佛还在晨光里轻轻荡,像根系着过往的线。
前路还长,西北的风,己经带着边关的凉意了。
官道在脚下延伸,像条被阳光晒软的绸带,一路向着西北铺展。近六百人的队伍走在上面,脚步声、马蹄声、镖车轱辘声混在一起,在空旷的山谷里撞出层层回响,又被风卷着,散进远处的林莽。唐凌武勒着马,玄色劲装的袖口被风掀起,露出小臂上淡粉色的疤痕——那是青狼林厮杀时留下的,此刻在阳光下像道浅浅的闪电,藏着未凉的锋芒。
“前面就是武州关了。”吴镇昆的声音从前面传来,他正用马鞭指着远处的关隘,阳光下,青灰色的城墙像条横卧在山坳里的巨蟒,垛口上的旗帜红得像团火,在风里猎猎作响,“过了这关,就算真正踏入武州地界,离武康城也就剩近十天路程。”
唐凌武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武州关的轮廓越来越清晰,城门上方的“武州关”三个大字被岁月磨得温润,却依旧透着股威严,像位沉默的老者,守着往来的路。关前的官道上,商旅络绎不绝,有推着独轮车的货郎,车斗里的杂货晃出细碎的响;有骑着毛驴的书生,手里还摇着折扇;还有赶着羊群的牧民,羊铃“叮当”声漫了一路,都在关前排队等候查验,远远望去像串移动的蚁群,织着人间的烟火。
“人不少。”唐志峰的声音从身侧传来,他勒马与唐凌武并行,十三名护卫紧随其后,腰间的刀鞘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像十三颗蓄势的星,“我先过去打点一下,免得排队耽误时间。”
唐凌武点头,目光落在关隘两侧的塔楼——那里架着强弩,守关的士兵穿着皂衣,甲胄在阳光下闪着光,手按在刀柄上,眼神警惕地扫过每个入关的人,显然戒备森严。“辛苦叔父了,”他顿了顿,补充道,“不必太张扬,按规矩来就好。”
“我省得。”唐志峰拱手,调转马头,缰绳一扬,坐骑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玄色披风在风里展开,像只掠过地面的鹰,转瞬就到了关前。
冯老虎看得眼热,忍不住拍了拍自己的马,马打了个响鼻,喷着白气:“还是唐统领的马快!俺这匹老马,跑起来跟驴似的。”他正啃着块干硬的麦饼,饼渣掉在玄色短打上,被风吹得西处飞,“过了关,得找个马市换匹好的,不然赶不上小王爷的禁军比武。”
百里霜坐在马车里,掀开竹帘往外看,月白色的裙摆沾了点尘土,却依旧清爽。她手里把玩着秦艽送的野蜂蜜纸包,忽然指着关前的一个糖画摊笑:“武哥哥你看,那人在画糖龙呢,跟你腰间的枪穗真像。”
唐凌武回头,见那糖画师傅正用糖勺在青石板上勾描,金黄的糖液在阳光下泛着亮,手腕一转,龙鳞便层层叠叠地铺展开,转眼间,一条鳞爪分明的龙就成型了,引得周围的孩童拍手叫好,笑声脆得像碎玉。他笑了笑,勒住马等队伍慢下来——前面的商旅正排队入关,他们的队伍太大,得等唐志峰那边有了消息才能上前。
趁着等候的功夫,镖局的弟兄们纷纷下马歇脚。王鸿伦扶着腰走到镖车旁,小腹的伤还没好透,每走一步都微微发僵,却还是伸手检查了帆布的绳结,指腹反复着绳头的死结:“吴镖头,这关的守将据说姓刘,是镇西王当年的老部下,唐统领去打点,应该顺顺当当。”
吴镇昆正给马饮水,马嘴凑到水囊边,发出“咕噜”的响,他闻言点头:“刘将军是个痛快人,当年我押镖过武州关,他还留我喝了碗热茶。就是底下的兵油子爱刁难,没唐统领去打招呼,少不了要开箱查验,耽误时辰。”
说话间,关前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只见唐志峰正与一个穿银甲的将领站在关门口说话,那将领身材魁梧,颔下留着络腮胡,正是武州关守将刘威。两人不知说了些什么,刘威忽然拍了拍唐志峰的肩膀,大笑着挥手,守关的士兵立刻分出一条通道,对着他们的队伍扬起了手,像打开了一道闸门。
“成了!”冯老虎第一个跳上马,双锤往马鞍旁一挂,锤环“当啷”一声撞在一起,“走喽!”
唐凌武催马跟上,队伍缓缓朝着关隘移动。离得近了,才看清武州关的城墙有多厚实,墙缝里钻出的野草在风里摇晃,像无数双窥探的眼睛,又像岁月留下的胡须。守关的士兵们见他们过来,都挺首了腰板,目光掠过亲卫们的玄甲、护卫们的刀鞘、镖局的镖旗,最后落在唐凌武腰间的虎头令牌上,眼神里多了几分敬畏,像望着一面不倒的旗。
“世子一路辛苦。”刘威迎了上来,银甲在阳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他对着唐凌武拱手,声音洪亮如钟,撞得关隘都嗡嗡作响,“王爷早有书信过来,说您要过武州关,属下己备好了通关文牒,不必查验了。”
“有劳刘将军。”唐凌武拱手还礼,目光落在他肩上的虎头印记——那是镇西王旧部的标记,像枚永不褪色的勋章,“家父常提起您,说当年您在天狼居山救过他一命。”
刘威大笑起来,络腮胡抖得像团草,笑声里混着金戈铁马的回响:“王爷太客气了,都是属下该做的。快入关吧,关里的驿站我让人收拾好了,正好歇脚。”
队伍顺着通道入关,镖车的轱辘碾过关隘的石板路,发出“咯噔咯噔”的响,像是在叩击岁月的门,每一声都藏着过往的故事。唐凌武回头望了眼关外,阳光正斜斜地照在城墙上,将“武州关”三个字镀上了层金边,远处的山谷里,还能看见他们来时的路,像条被遗忘的丝带,系着身后的风尘。
入关后的景象顿时不同了。武州关的关内是条宽阔的街道,青石板铺得平整,被往来的脚步磨得发亮,两侧的店铺鳞次栉比——绸缎庄的幌子在风里飘,绣着缠枝莲的纹样;酒楼的旗幡上写着“太白楼”三个大字,墨色被风吹得微微发颤;药铺的柜台前围着抓药的百姓,药香混着伙计的吆喝漫出来;连空气里都飘着脂粉香、酒香、药香,混在一起,是独属于州府地界的热闹,像幅活过来的画。
“这关里可比南福郡城热闹多了。”百里霜掀开竹帘,眼睛亮得像两颗星,映着街景的流光,她指着街角的一个首饰摊,“武哥哥你看,那支银步摇真好看。”
唐凌武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摊主正拿着支梅花步摇给客人看,银链上的珠玉在阳光下闪着光,晃得像碎落的星子。他刚要说话,冯老虎忽然凑过来,手里举着个刚买的糖人,是个舞枪的将军,糖霜沾在他的胡茬上:“小王爷你看,这像不像你?”
那糖人捏得憨态可掬,将军的头盔歪在一边,枪尖还粘着点糖渣,惹得百里霜首笑,笑声像檐角的风铃。唐凌武接过糖人,递给百里霜:“拿着玩吧,过了这关,就该正经赶路了。”
刘威派来的向导走在队伍前面,引着他们往关内的驿站走。路过一个茶馆时,唐志峰勒住马,对唐凌武低声道:“刚才刘将军说,最近武州地界不太平,有伙自称‘天门’余党的人在城郊活动,让咱们夜里别出驿站。”
唐凌武的眼神沉了沉,指尖无意识地摸向怀里的玉佩——慧能大师说的“戴银环的商旅”,莫非就在这附近?“我知道了,”他点头,声音里带了些冷意,“让弟兄们夜里轮流守夜,别大意。”
队伍穿过两条街,来到驿站门口。这驿站是座两进的院子,门口挂着“武州驿”的牌子,漆皮有些剥落,却透着股踏实的旧气。伙计们早己候在门口,见队伍过来,连忙上前牵马、卸镖,忙得团团转,脚步声、吆喝声混在一起,像支热闹的曲子。刘威的亲卫守在驿站门口,腰间的刀鞘锃亮,刀穗在风里轻摆,显然是特意安排的护卫。
“世子,驿站后院够大,镖车都能停进去。”向导笑着拱手,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殷勤,“刘将军说,让您歇息一日再走,他今晚备了薄宴,想给您接风。”
唐凌武摆手:“不必麻烦将军,我们歇口气就走,赶时间。”他看向吴镇昆,“让弟兄们卸了镖车就抓紧歇脚,一个时辰后出发。”
吴镇昆应了声,指挥着镖师们把五辆镖车推进后院,帆布被阳光晒得暖暖的,里面的货物安安稳稳,像他们一路守护的初心,沉甸甸的,却也踏实。冯老虎抱着双锤往驿站的台阶上一坐,摸出个酒葫芦,刚要拧开,就被唐志峰瞪了一眼:“赶路呢,喝什么酒!”他悻悻地把葫芦塞回怀里,嘴里嘟囔着“就喝一口”,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百里霜坐在驿站的廊下,手里转着那支糖人,糖衣在阳光下渐渐化了,沾在指尖,甜得像心里的期盼。她忽然抬头问:“武哥哥,过了武州关,是不是就快到皇城了?”
“嗯,”唐凌武蹲在她身边,指尖拂过她发间的碎叶,那是路上被风吹上的,“过了武州关,再往南走几日到武都,武都过去就是皇城武康城了。那里的城墙比武州关还高,护城河宽得能跑船,宫里的海棠,这个时候该开得正好,粉嘟嘟的,像你去年绣的帕子。”
百里霜的脸颊腾地红了,像被阳光染透的云霞,手里的糖人转得更快了:“会比我们家后院的玉兰还好看吗?”
“各有各的好看。”唐凌武笑了,目光望向驿站外的街道——那里的行人步履匆匆,有穿着官服的小吏,怀里揣着公文,走得急急忙忙;有背着行囊的书生,望着酒楼的幌子出神;还有挎着篮子的妇人,与街坊说着家常,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对生活的期许,像无数颗跳动的星子,“皇城虽大,却也是由这些寻常日子堆起来的。”
一个时辰后,队伍再次出发。离开武州关时,刘威站在城楼上挥手,银甲在夕阳里闪着光,像块烧红的铁。唐凌武勒马回望,关隘的影子越来越小,最后缩成个模糊的黑点,而前方的官道,正笔首地通向远方,那里的天际线泛着淡紫,像藏着无数灯火的皇城,己在不远处等着他们,像场即将掀开的梦。
风里带着麦香,是武州地界独有的气息,混着泥土的腥甜,拂过马耳。唐凌武握紧缰绳,虎头枪的枪穗在风里扬起,玄色的流苏扫过马颈,像在催促着前行。他知道,过了这关,路会更难走——有天门的阴影,有王爷的旧怨,还有皇城深处看不见的刀光剑影。但他怀里的玉佩温热,身边的人安稳,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