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另一半脸却空白得像被光烧掉，所有的边线都在蓝焰中颤动。
父亲的眼睛在水下，比记忆中深得多。
那不是血肉生人的目光，而是一种被浓缩了无数寒夜的目光，深处有涌动的光丝，像凝固的河流突然解冻。它盯着李砚，嘴唇慢慢地张合——别拼。
那两个字李砚是看到的，不是听到的。他的脑子里像被推入一股逆流，耳中所有的轰鸣都退到很远很远，剩下一种细细的低语在心底翻涌。
低语很快化成了一句话：“有办法换的……是她。”
几乎是同一时间，李砚感到右侧的气息有变化——韩雪。
她正俯下身，眼神被水下的某种光完全牵住，仿佛屏蔽了周遭的一切。她掌心紧贴着的冰片在剧烈震荡，蓝丝整齐地向她皮肤里钻去——一点都不痛，反而让她眼底露出一种奇怪的安宁。
李砚猛地伸手去拽她：“别看！”
但指尖刚触到她的手腕，一股比风更冷的力量，从水下冒出，沿着他的必经之路迅速攀卷，像要顺着他的臂骨进入心口。
崔大力的吼声在对岸暴响：“砚子，抬——！”
水下，父亲的身影猛地一顿。就在他的头顶之上，一道金黄的脉冲如同闪电般劈开蓝焰——那黄光的质地与蓝光截然不同，像是被太阳烤干的稻茎里突然涌出的灼热，将周围水体逼出大片空域。
空域里，另一道人影缓缓现形。轮廓依稀，也是人形，却更高大——高度足足是父亲的一倍。它没有面庞，整张脸像被细密的金丝网罩住，金丝间渗出无数细微的光点，流动着、映出翻腾的蓝焰。
两道光影隔着压灯石的位置停滞片刻，然后——毫无预兆地同时出手。
那一瞬间，整个冰面猛地鼓起又下陷。李砚被震得双膝几乎跪在冰上，手里的杆身狂颤。父亲那半边蓝光化作了十几道锋线，缠向压灯石，试图将它拖回裂缝深处。黄光则轰向石半的另一面，伴随着每一次冲击，冰面上便溅起一捧极小的冰珠，落在脸上生痛。
两股力量叠加的瞬间，李砚的视野塌得只剩石心一点。他几乎看不清自己是在河上还是水下，耳里灌满了心跳与轰鸣混合的重击声，仿佛自己的心脏和这条河绑定在了一起——每一次搏动，河就动一次。
岸上的母亲死死握住灯笼杆，目光随着石心微动而微动，却不敢冲上桥。她的左手悄然探进怀里，握着什么硬如镯环的东西，指尖关节发白。
崔大力在对岸咬紧牙，不顾脚下冰面己经渗水，将石半向前顶。
“砚子！顶上去！”
李砚猛吸一口灼人的冷气，双臂同时发力，将石半狠狠推向另一半。
“咔——”一声，在水下炸开。
压灯石合了。
真正合在一起的瞬间，不再是蓝或黄，而是一种带着暖意的白光，从拼接的缝隙中膨胀开来，像一口闷在胸口许久的气被狠狠吐出，把周围的水层、雾、甚至空气全都顶了一瞬。
雾墙立刻塌退，像退潮一般向河心缩去；失魂的人群仿佛同时被剪断了牵线，一个接一个软倒在地，呼吸却还在，脸色迅速恢复血色。
水下，父亲的影子被白光逼退。他的手还保持着想抓住什么的姿势，但身体却像陷入了粘稠的流沙，被缓缓拉向裂缝深处。
临消失前，他抬起眼，用无声的口型对李砚说了三个字——下次……换。
那“换”字在光里显得异常清楚，却比任何声音都冷。
金黄的人影也在同时后退，它的光丝在白光中迅速收束，然后无声地沉入另一侧的河底——仿佛在耐心等待下一次机会。
白光维持了整整五息，便开始衰减，重新变回压灯石表面的灰白。只是，不同于以往的死寂，这一次石面下隐隐流动着线条——不是蓝，也不是黄，而是二者混进了同一条纹路里，像是一道未决的缝。
崔大力喘着气，费力收起压灯石，用厚布重新包好，动作很快，却有一种发自骨子里的谨慎。
母亲走上桥，盯着那被封回布里的石头很久，低声道：“逆渡……没成。”
韩雪站在一旁，低头看自己的右掌——她手心的冰片己经彻底透明，像被掏空了内容。但在腕骨内侧，有极细的一缕蓝丝光脉，沿着血管的方向隐入袖口。她伸手去触，光脉却像潜入身体深处般消失无踪，只剩下温热的余感。
夜风吹过桥面，把积在裂缝边缘的细冰吹得如同一阵碎声。寒河在桥下安静得反常，但谁都明白，那股力量并没有消失——它们只是在更深的地方拽住彼此，等待下一个口子。
崔大力背起压灯石，长长地吐出一口白气：“走吧，回镇里。”
李砚回望了一眼桥心——裂缝己经被冰皮覆盖，但冰下幽深的颜色，比夜色还要沉。
他想起父亲的眼睛，心头涌上一个危险的念头——如果真能换，自己……会不会答应？
风又起，带着远方雾气里若隐若现的咸甜味，钻进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