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音看这事已有个了结，便向众人开口道：“半柱香前，那头就扬了八仙旗，一切就绪。娘娘不止要办皇子的生辰宴，宫中庶务也耽搁不得，好容易盼来县主和卫娘，可别误了今日大事嗬。”
韦后也道：“是了，这班子在洛云城内有口皆碑，早年更得过马孺评誉，道那小坤生来日可期，她后来果然挑了当家的梁子，今儿个也要登台的。过去耳闻过县主品藻之名，这南戏唱得好是不好，还得你来掌眼，本宫才能放心。”
兰惜捡了向东一席，乐得妆啉妆呆，作一痴沉在曲中的架势。
自那月袍长须之人提襕登场，咿呀些‘愿得忠良后，报仇雪恨时’的词调以后，县主答挂的脸色就没好过，阴得能出水。
“……兀那画儿上的人，听我说与你咱……
这个是俺父亲，——赵朔仪宾；
这个是俺母亲，——公主圣人；
但提起冤仇，——泪千行！
不是俺忒疯狂，将您——来小觑囊。
呀！俺今日舍命报冤仇！[2]”
待到第二出，唱那‘屠贼做事太心狠，三百余口赴幽冥’，卫兰惜差点将一口茶喷到案前，而偏头见县主揣着个手，连袖口都在颤晃，也知她气狠了。
卫府本家人丁稀，阖家连主子带仆从，拢共不过四十余。
可旁支堂亲却兴旺，曾祖兄弟姊妹四人，两个堂兄皆领了巽州境内的闲差，堂妹则嫁了咸州望族，因远隔千里，不常走动。
满打满算，当年光登记在官府计帐上的卫氏族人，就多达六十余，若再算上佣保、库子、邹皂、扫门客等，确也能够着三百。
原主打听来的消息很少，能确定的只有两条。
一是流姮公主始终没有见到那封箭信的真容，二是旁支两府在洛云事发后，短短两月内皆匿迹于巽州。
泰宁支道是举家出游，在山匪刀下罹难。葵上支则是一。夜间惨遭灭门，邻坊却明述绝无半点动静，且尸身俱被斩首，齐整地码在祠堂供桌上。
据说葵上县公廨里，一位缉凶三十年的老耆长去过卫府后，连发了三日高热，就此落下晕血的毛病。
许是太过耸人听闻，民间对此之传言亦如石沉大海。偶尔谈起也不过以‘鸟尽弓藏’作结，更无人敢揣测背后之阴谋。
兰惜已能确定韦后重提旧事、蓄意不纯，若说先前急不可耐要她入宫，是为了探她伤之深浅，以推判她端阳时在康市哪个位置。那现在演一出牵强附会的南戏，又是为何？
看县主反应，大约当年之事的确不简单。莫非韦后知晓其中隐情，想以此示好迫她祖孙站队，亦或是想故技重施要挟她祖孙二人？
可大母也好，兰惜也罢，在这棋盘中都太过渺弱，又或许他们以为县主手里捏着‘天狰’秘籍……
“……我今一死不打紧，叮咛抚孤要小心。
赵氏满门皆杀尽，才是斩草除了根！
怀抱孤儿法场进，日后长大杀仇人……”
县主兀道：“‘洛云第一坤生’不算虚名，只比她师父，行容间还是差了点气韵。娘娘择这一出，放在皇子诞辰宴上，怕是不吉祥罢。”
韦后道：“班子请一趟不易，这出‘救孤客’可是当家的拿手好戏。听说她此行返南都，便要正式退居台后了，本宫如何能让县主错过？”
“如此年轻的台柱子，到底浮躁些、沉不住气，眉宇间少从容之色，鼓动些打打杀杀的唱段，浑叫人觉得拿架做作。”
韦后也不气，只笑道：“本宫瞧二娘看得入迷，是觉得这戏好么？”
兰惜心道：“我大母含沙射影你呢，把祸水引至我这倒没意思。”
她取袋中纸笔，端正写道：“二娘愚钝，斗胆有一问，为何世人总乐于厮杀争斗？便是讲究成王败寇，才永无止休。
想到大母适才所言‘一阐提人’，正是程婴、公孙之辈。他们于恶憎所，欲使之丧灭，反倒促成那赵氏子之罪业。他们是杀身成仁、甚至成佛了，却将无尽的恶戮与仇恨留给了赵子。这不公平。”
待兰惜搁笔，在场之人皆为之唏嘘。
东苓在一侧延颈看了好几遍，“这席话新鲜，意料之外却情理之中，以往讲起托孤，真真无人在意孤之想法。”
后来在韦后的默许下，公仪东苓倒考问了兰惜不少策论诗文，原是二位尊长品鉴南戏，硬是成了两个小辈对坐辩得面红耳赤。
一个敢问一个敢写，韦后偶尔指点，才从中调和了氛围，让论争得以顺畅继续。
而县主再没有吭声。
直到后来暮鼓连响，韦后自然而然留了祖孙在宫中歇息，一行人回到骑鹤居，县主不让摆餐，只是遣散了两个婢子。
单烛点起，仅能照亮县主苍老的半边脸，门才掩上，她就听见县主肃杀般的低语。
“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