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程前,我特意寻了个由头避开众人耳目,私下里召见了卫秋棠。
我看着她清秀沉静的面容,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秋棠,皇后娘娘凤体孱弱,此行路途遥远,舟车颠簸,寻常壮年男子尚且疲惫,何况娘娘如今……”
“一切就都托付给你了。”我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务必精心再精心,饮食起居,汤药针灸,丝毫不能懈怠。若有任何不妥,无论大小,立刻来报于我,或直接回禀陛下,切不可有片刻延误。”
卫秋棠姿态恭谨,声音无比坚定:“贵妃娘娘放心,奴婢晓得轻重。娘娘对奴婢有恩,奴婢定当时刻守在娘娘身边,寸步不离,绝不敢有半分疏忽。”
她的话让我悬着的心稍稍落下几分,可对盛望舒的沉重担忧始终萦绕在心头。
此去江南,对她而言,究竟是最后一丝慰藉,还是一道催命符?
我不敢深想。
南巡的队伍,浩浩荡荡,终于在彰华十三年的初夏,抵达了烟雨朦胧的江南。
一路南下,风光渐次旖旎,气候也温润起来,可盛望舒的状况却与这日渐明媚的景色背道而驰。
凤辇被布置得极尽舒适,铺着厚厚的软褥,隔绝了大部分颠簸,却依旧难掩她生命正如沙漏般急速流逝的事实。
她几乎都是在昏睡与半昏睡中度过,即便醒来,眼神也空濛一片,对外界几乎没了反应。
一株本就即将枯萎的花,如今被强行移出温室,在陌生的水土与漫长的旅途中,又如何能停止走向不可逆转的凋零?
谢清裕将绝大多数事宜都交由我操持,我忙得脚不沾地,身心俱疲,却也隐隐感到一种被全然信赖、委以重任的奇妙充实感。
大多数需要伴驾露面的时刻,便是我与兰殊以及带着谢珹的金沉璧陪同在谢清裕身侧。
谢珹这孩子,年岁渐长,眉眼间竟有几分金沉璧当年的清丽,更难得的是聪慧伶俐,举止大方,应对官员问询时虽带稚气,却已初具章法,实在很难让人不心生喜爱。
谢清裕看着他时,眼中流露出的喜爱几乎不加掩饰,甚至多次亲自将他带在身边,听他稚声稚气地复述诗文,或是指点他观摩地方官述职,耐心讲解为政之道。
我时常在一旁静静看着,心中会泛起一丝真实的柔软。
这孩子身上有种纯净的聪慧,不像他母亲那般小心翼翼,也不像这宫里许多孩子早早就被规矩压得失了童真。
他是鲜活的,若在寻常人家,定是会被父母捧在掌心,寄予无限期望。
然而,我对这孩子的喜爱之中,总掺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惋惜。
谢珹长得太像金沉璧了。
他的眼睛和金沉璧几乎一模一样,带着漂亮的北境风情,骨相深邃,连鼻梁轮廓都比中原人立体许多。
我有时会不着边际地想,若金沉璧是汉家女子,哪怕出身再低微些,凭着谢珹的这份天资,凭着谢清裕如今对他显而易见的看重,未来的路途,或许会平坦开阔许多。
可惜没有如果。
这张漂亮的脸,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谢清裕,这个他目前最聪明最堪当大任的儿子,身体里流淌着一半来索伦部的血。
这也正是我从不担心金沉璧会生出觊觎后位之心的根本原因。
我太了解谢清裕了,他对正统二字的执着几乎刻入了骨髓,从他早年对谢琏偏执的期盼与培养就能窥见一斑。他需要一个血统纯正、毫无争议的继承人,来承续这大荣的江山社稷。
他能够给予谢珹父爱,给予他良好的教育,但他心中那条关于正统的底线却始终坚如磐石。
即使谢珹有着索伦部的血统,谢清裕依旧愿意花心思去培养他,不仅是因为谢珹聪颖伶俐惹人喜爱,更是因为这足以显示他的宽仁与海纳百川的帝王气度。
但他绝不会允许大荣万里江山未来的继承人,身体里有一半来自曾经需要震慑的边境部族的血。
所以,我一方面由衷地赞叹谢珹的聪慧与才华,为他的每一次进步感到欣慰;另一方面,却又无法克制地,为他几乎从出生起就已注定与东宫之位无缘的命运感到一种深切的惋惜。
他像一颗被精心打磨的明珠,却注定无法被安置在冠冕最中央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