彰华九年秋。
几场连绵的秋雨终于将最后一丝黏腻的暑气涤荡干净,空气里开始漂浮起草木将枯未枯时特有的清冽气息。
在这初秋,皇后盛望舒,历经了难以向外人道的凶险与煎熬,终于平安诞下了一位小皇子。
整个宫廷仿佛都随之松了口气,旋即又被一种更复杂的喧嚣淹没。
谢清裕的喜悦是显而易见的,内库中所有寓意吉祥、象征福寿的珍宝,流水般被赐往椒房宫。他甚至亲自为这个襁褓中的婴孩择定了名字——谢琮。
“琮”,礼器也,用以祭地,寓意庄重、祥瑞,承载着沟通天地、安邦定国的厚重期望。
宫中上下,无人不在称颂皇嗣降生带来的福泽,贺喜之声不绝于耳。
盛望舒半靠在锦绣堆叠的床头,脸色依旧苍白。身侧,乳母怀中紧紧抱着襁褓包裹的婴儿,盛望舒强撑着抬起眼眸,目光落在孩子沉睡的面容上。
那目光里,有属于母亲天然的温柔与怜爱,然而在那温柔之下,我却清晰地看到了更深的东西——一种浓得化不开的忧虑。
她在害怕。
她在害怕这个以礼器为名的孩子,会像他的兄长谢琏一样,被步步杀机的宫廷吞噬。她拼尽一身气血,熬干了心力护住了他的出生,却不知能否护住他注定艰难的未来。
而谢清裕的反应,无疑印证了她心底最深的恐惧。
连我都察觉出来,谢清裕面对这失而复得的嫡子,那种溢于言表的狂喜与激动,带着一种异常的偏执。
我甚至从一些窃窃私语中听闻,陛下曾情动地紧握着盛望舒冰凉的手,脱口而出:“望舒,你看,咱们的琏儿回来了。”
“咱们的琏儿回来了。”
回来了?
他不是谢琏,他是谢琮!
可在陛下心里,这个新生的、尚在襁褓的婴孩,恐怕早已不仅仅是他自己。
他是对自幼被严苛教养、承载了过多期望的嫡长子的情感投射,是帝国继承人位置上不容有失的填补。
可以预见,谢清裕注定会将对谢琏未能完全实现的期望,加倍地投射到这个刚刚降临人世的孩子身上。
谢琮,从他获得这个名字的那一刻起,恐怕就注定要走上他兄长那条被严格规训、毫无喘息之机的老路。
我看着盛望舒沉默而苍白的侧脸,渐渐明白,这大抵也正是她产后愈发沉默,眉宇间忧色深重得连脂粉都无法掩盖的原因之一。
她拼死生下的孩子,在谢清裕眼中,却只是另一个孩子的影子。
一个秋夜,长乐宫内早已点起了灯烛,我与兰殊照例对坐于窗下矮榻,中间隔着一局未分胜负的棋。
兰殊执白,纤长指尖拈着一枚棋子,沉吟良久,却并未落下。
她抬起清冷的眼眸,看向我,声音凝重:“羲和,前两日陛下召见瑢儿,问了几句功课,我在一旁伺候笔墨。”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窗外沉沉的夜色,“偶然间,我瞥见御案上摊开着几份奏折,是关于北境军务的。”
我执黑子的手微微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