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了白天一日的喧闹,回到长乐宫,烛火在灯罩中轻轻摇曳,将我的影子拉长,扭曲地投在地砖上。
我原本以为,眼前这场愈演愈烈的风波,不过是叶家与慕容家,或者说,是痛失爱子、前程黯淡的叶云歌与复宠不久、倚仗家世的慕容舜华之间一场不死不休的缠斗。
而谢清裕,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则冷眼高踞其上乐见其成,借此敲打因军功而有些尾大不掉的慕容家。
叶家在前朝发力,弹劾慕容将军,削弱慕容舜华的倚仗,便是削弱她本人。谢清裕或许只是顺水推舟,亦需要借此平衡朝局?
我揉着发胀的太阳穴,试图理清这团乱麻。
“娘娘,”沉香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沉思,她捧着一封熟悉的信函,轻步上前,“国公府来信了。”
我伸手接过,心中并无多少涟漪。
无非又是父亲那些千篇一律的叮嘱——把握圣心,稳固地位,多为家族牟取利益,寻机提携提携我那些个不成器的族中兄弟。
年复一年,类似的言辞,早已将我最初那点对景家的牵挂与责任感,消磨得所剩无几。
所谓的亲情,在家族存续的重压下,早已变了味道,成了赤裸裸的索取与实在太过沉重的期望。
我甚至懒得细看前面那些虚伪的请安与关切,只想如同往常一样,快速扫过,便将其置于烛火之上,焚为灰烬,以免留下任何可能授人以柄的字句。
然而,就在信纸的边缘即将触及跳跃的火焰时,我的目光猛地被信末一段新添的触目惊心的话语死死钉住:
“臣闻朝中颇有议论北境慕容氏之声,御史风闻奏事,叶氏门生似亦推波助澜。娘娘在宫中,可知陛下心意若何?若需景家于此事,亦上一二言辞,添薪加火,娘娘可速递消息出来,臣自当安排……”
弹劾慕容氏连父亲都知道了?甚至还想让景家也参与进去,添薪加火?
不对!一切都不对劲!
我一直以为,慕容将军被弹劾,是叶云歌的父兄为了支持她在后宫复仇,是叶家对慕容家赤裸裸的打击报复,逻辑清晰,顺理成章。
但是,我那位父亲,当今的世袭辅国公,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比谁都清楚。
他庸碌、保守,在朝堂上向来是能躲就躲,唯恐惹祸上身,靠着祖上那点快要啃食殆尽的荫庇和我在宫中不上不下的妃位,勉强维持着摇摇欲坠的体面。
他绝不是什么消息灵通、耳听八方的能臣,更不是敢于掺和党争、火中取栗的干吏。
他若有半分这等魄力和眼光,景家又何至于沦落到今日这般,需要将女儿送入深宫以求喘息的地步?
可如今,连他都如此迅速地得知了弹劾的风声,甚至主动来信询问,意图在这潭浑水里插上一脚?
只能说明,这股弹劾慕容氏的风,在朝堂上刮得远比我以为的要猛、要广,传播的速度和范围都极不寻常,绝不仅仅是叶家为了后宫私怨所能掀起的风浪。
一个更可怕的推测,在黑暗中骤然亮起,瞬间劈亮了我脑海中所有的迷雾:
叶家或许根本就不是始作俑者。
他们可能只是见风使舵,顺势而为,在这股已然成型且来势汹汹的风潮中推波助澜,以此向真正的幕后之人示好,或者,仅仅是彻彻底底地被利用。
那么又是谁?是谁有能力、有动机,在慕容家刚刚立下赫赫战功、圣眷正隆之时,就如此迅速且范围广泛地煽动起这场针对他们的弹劾之风?是谁,需要在前朝营造出此等众口铄金的态势?
答案呼之欲出。
谢清裕,只有他,只有这位高高在上、心思难测的帝王,才有能力、也有充分的理由这么做。
他刚刚利用慕容家的军功,顺水推舟地恢复了慕容舜华的贵妃位份,在全天下面前展示了他对功臣的厚待与不忘旧情。
但与此同时,他也绝不会允许慕容家因此功高震主,权势过盛,更不会允许慕容舜华在后宫凭借父兄之势,再次脱离他的掌控,甚至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所以,他一边施恩,一边暗中授意或默许,甚至可能亲自策划了这场弹劾。
先用恩宠稳住,再用舆论敲打,帝王心术,平衡之道,被他运用得淋漓尽致。
而叶家,不过是恰好被他利用了罢了。
叶云歌对慕容舜华刻骨的恨意,使得叶家介入此事显得合情合理,完美地掩盖了我们这位帝王的真正意图——既削弱了慕容家,又敲打了可能同样势大的叶家,更将后宫妃嫔的争斗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
我想通了这一切,只觉毛骨悚然。
我闭上眼睛,甚至能看到谢清裕端坐于龙椅之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台下众人因为他随手布下的棋子而争得你死我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