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手中这封差点被烧掉的信,我那庸碌的父亲,还在眼巴巴地等着我的回信,等着我指示景家是否要在这场由帝王亲手掀起的意图不明的风浪中,不知死活地“添薪加火”……
父亲啊父亲,您可知这薪从何来,火又由谁点燃?
你还不清楚么?我们景家,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能在朝堂上掷地有声,人人畏惧的辅国公府了,
我们如今早就千疮百孔,风雨飘摇,经不起任何风浪,更遑论卷入一场由陛下亲手操控并且意图莫测的风暴。
我几乎可以清晰地预见,若父亲真的一头热地扎进去,不管不顾地上了那道弹劾慕容氏的折子,会是什么下场。
最好的情况,是石沉大海,徒惹人笑,让景家本就微薄的脸面再添一层“趋炎附势”、“不自量力”的灰暗,成为朝堂上的笑柄。
更大概率的是,此举会立刻被慕容家记恨。
慕容老将军在军中威望甚高,故旧遍布北境,即便暂时被弹劾所扰,想要捏死一个早已外强中干、毫无实权的景家,恐怕比碾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
届时,不仅父亲在朝中更难立足,恐怕连性命都堪忧,而我在宫中,也将直面慕容舜华更疯狂、更无所顾忌的报复。
而最坏,也最符合谢清裕那深沉难测、惯于卸磨杀驴的行事风格的结果是——
他大概率会笑纳景家这份愚蠢的投名状,利用完之后,在需要平衡朝局或是安抚慕容家之时,随手将景家当作弃子抛出,以彰显他的公正和对功臣的维护。
到那时,一道“勾结言官、构陷边将”的罪名扣下来,景家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满门倾覆。
斗?
这深宫十年我早已清楚,我景羲和,拿什么去斗?
慕容舜华有赫赫军功的家族撑腰,尚且被陛下玩弄于股掌之间,禁足复宠,如同儿戏;叶云歌有顶级门阀依托,失了孩子便几乎断送前程,如今也只能借力打力,不敢直面圣颜。
而我呢?一个日渐倾颓只会拖后腿的家族送进来的、无子傍身、圣眷也算不上浓厚的妃嫔,凭什么认为自己能在这盘由陛下亲手布局、凶险万分的棋局中获利?凭什么认为景家能有资格下场去添薪加火?
这样想着,心头既涌上一股彻头彻尾的无力感,与此同时,却也不知怎地让我感到了几分慰藉。
既然无力抗衡,看不清全局,那唯一能做的,就是远离漩涡,保全自身。
或许,也能勉强保全那个早已千疮百孔,我却依旧无法彻底割舍下牵绊的家族。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走到书案前,重新铺开一张素笺,墨块在砚台中缓缓研磨。
墨迹润开,我提起笔,下笔很快,字迹却力求沉稳端正,每一个字都经过深思熟虑:
“宫中一切安好,勿念。来信所示朝堂风向,女儿已知。然慕容氏乃国之柱石,戍守北境,劳苦功高。陛下天纵英明,对北境军务自有圣裁乾坤,非臣下可妄加揣测。”
“我景家世受皇恩,当以忠君体国为本,谨守臣节,不宜妄议边将,更不可人云亦云,卷入是非,徒惹祸端。”
“女儿在深宫,唯知克尽厥职,侍奉陛下、皇后,恪守妃嫔本分,不敢有失。前朝之事,非妇人所能与闻,亦不敢置喙。父亲在朝,当以稳重为要,明哲保身,方是持家之道。万不可因一时风声而轻动,致惹祸端,悔之晚矣。”
“宫中水深,牵一发而动全身。望父亲明鉴,谨言慎行,保全家族为要。勿再提此事,置身事外,静观其变,方为上策。”
“女儿羲和敬上”
我没有在信中透露半分自己的推测与惊惧,只能用最冠冕堂皇的理由,最符合我身份的姿态,以及最直白浅显的利害关系,来阻止父亲无异于自取灭亡的危险念头。
我不能让他嗅到任何不寻常的气息,以免他自作聪明,反而坏事。
写完最后一个字,我轻轻吹干墨迹,看着自己即使竭力保持稳重却仍略显潦草的字迹,几乎能透过它们,看到父亲收到信时的不解与失望。
无所谓怎么想了,只要最后能听进去,便是好的。
我将信纸仔细封好,递给一直静候在旁的沉香,语气凝重地吩咐:“务必通过最稳妥的渠道,尽快送出宫去,亲自交到国公爷手上。”
父亲,望你能听懂女儿的弦外之音,看懂这其中的凶险。
我们景家,赌不起,也输不起了。
我走到窗边,猛地推开窗户,寒冷的夜风瞬间涌入,吹散了殿内沉闷的空气,也让我因激动和恐惧而有些发烫的脸颊稍稍降温。
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活着,安稳地活着,有时已是耗尽心力才能企及的、最大的胜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