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清裕接过,读了出来,是一首中规中矩的咏雪诗,辞藻平淡,意境全无,甚至有些语句不通,全然看不出是一个十几岁少年所作。
谢清裕看了,脸上并无太多表情,只是淡淡点了点头,将诗稿递给身旁的盛望舒看了一眼,语气平和地勉励了句:“尚可,还需勤勉读书。”便再无下文。
皇长子如蒙大赦,连忙退回座位,将头埋得更低。
轮到谢珹时,这小家伙却是不慌不忙,先是像个小大人般,有模有样地向御座上的帝后行了个礼,然后才走到书案前。
那书案对他而言还有些高,他需微微踮脚。只见他提笔蘸墨,动作虽稚嫩却不见慌乱,略一思索,清亮的眸子眨了眨,便落笔纸上,不过片刻功夫,便搁下了笔。
内侍将他所作的诗稿恭敬呈上。谢清裕接过,目光落在纸上,先是微微讶异,随即轻声念出:
“爆竹惊残腊,和风入帝京。田畴苏冻脉,闾巷起欢声。
莫道春来早,天心即物情。愿同寰宇内,共乐圣时平。”
这诗不仅对仗工整,用词精准,更难得的是格局,远超一个六岁孩童对节庆的简单描摹,透出对民生福祉的关切与对盛世的颂扬,俨然有了几分心系天下的雏形。
我坐在下首,清晰地听到了周遭低低的赞叹。
这孩子竟有如此眼界?
我心下亦是微微一惊。
这诗里的气度,绝非寻常启蒙读物所能熏陶出来,倒像是有人悉心引导,将那些经世济民的道理,化入了童蒙教育之中。
惊叹之余,一股复杂的惋惜之情悄然漫上心头。
如此灵秀通透的孩子,心性开阔,若得悉心栽培,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成为一代贤王,辅佐社稷。
只可惜,谢清裕是一个如此执念于嫡子继承大统之人,珹儿并非中宫所出。
若这般天赋与心性能生在椒房宫,生在皇后腹中,那该多好?
帝后不必再为继承人的资质忧心,这孩子也不必因这过于耀眼的才华,在未来的岁月里,成为他嫡出弟弟潜在的威胁,或许能走得更稳、更远。
谢清裕反复看了两遍,龙颜大悦,抚掌笑道:“好!好诗!珹儿年纪虽小,却有此灵思,不拘泥,不匠气,难得!实在难得!”
他赞赏的目光越过众人,精准地落在下首因突如其来的赞誉而显得有些局促不安的金沉璧身上,“嘉嫔,你将珹儿教养得极好。朕心甚慰!”
金沉璧立刻站起身,脸上适时地泛起红晕,带着受宠若惊的激动,连忙躬身:“陛下谬赞,是珹儿自己肯用功,臣妾不敢居功。”
谢清裕显然对谢珹的表现极为满意,兴致勃勃,当即对随侍在侧的首领太监道:“嘉嫔金氏,温婉淑德,克娴内则,抚育皇子,教子有方,皇子谢珹聪慧灵秀,深慰朕心。着,晋封为嘉妃,以示嘉奖!”
旨意一下,殿内贺喜之声便纷纷涌起。
金沉璧似乎也吃了一惊,但反应极快,立刻起身,行至殿中,深深叩首下去,声音依旧保持着一贯的、我见犹怜的柔弱与温顺,“臣妾叩谢陛下隆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低垂着头,长长的睫毛掩盖住了眸中所有的情绪,只留下那副恭顺谦卑的模样,与从前那个依附于慕容舜华小心翼翼求存的嘉贵人,似乎并无二致。
金沉璧到底还是爬上来了。
我端起酒杯,看向被众人围贺却依旧低眉顺眼的金沉璧,心中闪过一丝微妙的欣慰。
插曲很快过去,殿内依旧歌舞升平,欢声笑语。
我端坐于席上,目光掠过殿中那几个小小的身影,心中涌起的却并非纯粹的喜庆,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怜悯。
皇长子那般怯懦平庸,几乎是楚瑛悲剧在血脉上的另一种延续。
他不得圣心,未来大抵也就是个富贵闲人,庸碌一生。或许,这对他来说,反是一种不幸中的侥幸,至少,不会让谢清裕生出什么立嫡立长的纠结来,不必被架在权力的烈火上炙烤。
至于瑢儿,天真烂漫,不谙世事,兰殊性子淡泊,只求孩子平安康健,想必也不会让他过早卷入夺嫡的漩涡。
然而,当我的目光最终落回凤座之上,落回盛望舒怀中那个粉雕玉琢、尚且不知人间忧愁的嫡子谢琮身上时,只能留下一声无声的叹息。
这个孩子,此刻能在母亲怀中安然酣睡,能承受着众人或真或假的赞美与注目,大概已是他漫长人生中,最后一段可以真正称之为清闲的时光了。
等他再长大一些,到了谢瑢那般开始牙牙学语、蹒跚学步的年纪,他就会像他的兄长谢琏一样,被早早抱离母亲的怀抱,学四书五经、骑射武艺……
他会被要求成为一个完美的储君模板,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必须符合储君的一切标准。
谢清裕对嫡子的期望向来炽热而偏执,他根本不会在意一个孩童的天性与承受能力,他只会用他认定的最高效的方式,去塑造他想要的继承人。
我已经能看到,眼前这个襁褓中无忧无虑的婴孩,在不久的将来,会被谢清裕过分沉重的期望压得眼神失去光彩,会在无数个深夜里,对着晦涩难懂的经史子集偷偷打着哈欠,却又不得不强打起精神。
孩子们的命运,从出生那一刻起,便已被书写了大半,而我们这些旁观者,也只能在这既定的轨道旁,看着他们走向各自或明或暗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