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褪去所有个人情感与道德评判之后,我不得不承认,我能够想明白谢清裕为什么要对慕容家下手。
功高震主,尾大不掉。
慕容家镇守北境已逾两朝,慕容老将军固然忠勇,他的几个儿子,也确实都是血性男儿,骁勇善战。
但是,以后呢?
北境边军十有八九,是慕容家手下的人。
慕容家的势力已经庞大到,如果他们的后代,哪怕只是其中一人,在某一天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哪怕只是被部下裹挟着黄袍加身,朝廷又将面临怎样的局面?
届时,要平定叛乱,需要调动多少军队?耗费多少国力?又会死去多少将士和无辜百姓?
谢清裕不能赌,也不敢赌。
他不能将帝国的安危,寄托在慕容家世代忠良的承诺上,寄托在人性永远不会改变的天真假设上。
他必须在威胁尚未真正成形之前,果断地扼杀在摇篮里。
我理智上能想通这个道理,甚至在某个瞬间,也能明白坐在龙椅上俯瞰全局时必须承担的沉重与孤独。
宁可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不是么?
但是,我无法理解,我无法接受,为什么一定要用这种偏激的方式?
为什么不能是明升暗降,将慕容老将军召回京城,荣养起来,给予极高的虚衔,慢慢剥夺其军权?
为什么不能是将他的儿子们调离北境,分散到不同军区?
为什么不能是徐徐图之,用几年甚至十几年的时间,温和地、不露声色地完成权力的交接与过渡?
哪怕退一万步,即便真要定罪,为何一定要扣上私藏缴获、虚报战功这等玷污风骨的罪名?
太过了,太狠了,太绝了。
他不仅要慕容家的权,还要慕容家的命,甚至慕容家的名。
那一夜,回到长乐宫后,我久久无法成眠。
迷迷糊糊间,我仿佛又回到了几年前,西洋使团来访的那个下午。
那些金发碧眼的异邦人带来了奇巧的物件,也带来了几本装帧古怪的书籍。
当时无人重视,只当作蛮夷猎奇之物,我曾因好奇,随手翻看过几页,上面用别扭的译文写着一些离经叛道、不可思议的词句。
此刻,在混乱的梦境中,那些模糊的字句竟异常清晰地浮现出来,我拼命地看,拼命地记,可我与那些扭曲的字符隔着一层浓雾,无论我如何努力,都看不真切。
我要把它们抄下来。
我的手腕因紧张而微微发抖,抄得极其艰难,那些符号太过陌生,我只能笨拙地模仿着它们的形状,抄了半天,纸上留下的只是一堆杂乱无章、毫无意义的线条。
唯一清晰的,只有我凭着记忆和本能,用力写下的四个字——
自由意志。
就在我对着那四个字出神时,一个冰冷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我身后响起。
“羲和——”
“你在干什么?”
我浑身血液瞬间冻结,猛地回头,只见谢清裕不知何时已站在我身后,阴恻恻地看着我。
他的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仿佛早已看透了我内心深处那点大逆不道的蠢动。
“啊!”
我尖叫一声,猛地从榻上惊坐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中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战栗。
梦醒了,窗外依旧是沉沉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