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错,错的是那个人。”
“好了,不说这种煞风景的话了,聊聊天吧。还记得小时候一起看电影的时光吗?新千年到来前,我们曾一起看过一部电影。同样是沉船,同样是打算一起赴死。”
“我记得你不怎么喜欢那部电影啊。”
“还不是因为你?观看绘制素描画那一幕的时候,你的眼神太肮脏,太下流了。”
“怎么可能?”
“死到临头了,还嘴硬?”
“好吧。那时我什么都不懂,出于好奇,可能多少有点在意吧。”
“其实我可喜欢那部电影了,趁你不在,私下来来回回看了好多遍。全片的台词几乎倒背如流,尤其是撞上冰山沉船后,男女主角两人漂在冰冷的海水里求生的那一段。女主角本来想同生共死的,但男主角的遗言给了她活下去的勇气。”
“我也记得那段话。”我苦涩地回应。
“太好了。这么一来,不用我复述一遍,你也明白我的意思吧。”
“那只是电影的台词而已。”
“可也是人生的至理。”她把耳朵贴在我的胸前,像在寻觅心跳的声音,“你知道吗?一直想
去你的心里看一看,可惜这种荒唐的愿望实现不了。但就算没去过,我也很清楚地知道,那里住着另一个我,比现实中的我更鲜活,更美丽。只要你的心脏跳动不息,我就依然活着。所以,你要活下去,哪怕一个人。”
“我做不到,没法把你孤零零地丢在黑暗的水底等死。”我哭出声来。
“你做得到,为了我。”她把额头贴在我的额头上,湿漉漉的,冰冷冷的,“我要你永远记住我。等你垂垂老矣,子孙满堂,躺在病榻上的时候,仍能记起我的名字,我的样子,我的体温,我的嘴唇触感,以及我是以怎样的身姿活过的。”
“可是……”
水已经漫过了我的脖颈,她的鼻尖。
“带上有我的记忆,好好活下去。”
葬礼在冬日举行。大清早就阴云密布,雨雪交加。我和亲属们乘坐葬礼公司的大巴车,在乡间小道上缓缓前行。司机启动挡风玻璃的雨刷,我怅怅望着砸得粉身碎骨的雪粒。尽管早已不是第一次参加葬礼,但情感上如此难以接受还是第一次。
通常而言,一个人逝去的过程宛如跌宕起伏的乐章。听闻他身染重病的消息时,命运按响第一个音符。接着是漫长的前奏,我们在一次次去医院探望的过程中被消磨耐心,旋律渐渐归于平淡。但跨过某个高峰节点后,节奏再度加快,我们被告知曲终的时限,守在床前听取遗言。最后的葬礼则是余音袅袅的尾声。
但有时命运会开个恶意的玩笑,有人会突然从我们的生命中消失,这时候想接受事实就很难了。钢琴师随意在琴键上按出一个杂音,乐曲便戛然而止。
取骨灰装盒要等叫号。室内沉闷的空气令人难以忍受,我借口去洗手间,把叫号单留给亲属,自己出门转了转。有焚烧的气味传来,我抬头望去。锅炉房的上空,一道黑烟直直升入雪花坠落的天空。
那曾是世上与我关系最紧密的人。我无法挪动脚步,盯着烟的去向。风扭曲了烟的轨迹,最终两者纠缠在一起,消散在东面的天际线。那是海的方向,希望终点是广阔的太平洋。
下葬后,亲属们按惯例提议一起去吃饭。我以身体不舒服为理由婉拒了。自己一个人开车去了老屋。根据逝者生前的遗嘱(律师告知前,我完全没想到居然还有提前立好的遗嘱),房屋被留给了我。
我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间屋子。自己肯定是不会去住的,出租或出售又于心不忍。想了又想,最终决定先打扫一遍,清除没用的杂物,防止积灰。
但实际戴上口罩,扎上围裙准备打扫时,我又突然泄了气。房间的陈设布置多年来没有任何变化,所见之物无一不牵连回忆。别说扔掉了,挪动一厘米都觉得失去了什么。
我扔下扫帚,坐在客厅颓然发呆。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拯救了我,是李子桐打来的。
“父亲的葬礼结束了?”她问。
“上午就结束了。我正在老房子里打扫卫生呢。”
“心里不好受吧?要不你先回来吧,处理杂务也不急于一时。”
“没关系的。”我逞强道,“倒是你那怎么样,各方面的准备工作很麻烦吧?”
“还好,我一个人都解决了。不过事后我想了又想,终究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她欲言又止,吞吞吐吐了半天,“还是取消婚礼吧。”
“又说傻话了。”我温言安慰,“不会有问题的。我已经买好今晚的回程票,等下打扫完就走。肯定能赶上,不会延误明天的婚礼。”
“不是这个问题。我只是觉得不太合适……毕竟父亲刚去世,葬礼与婚礼的时间间隔太近,还是延迟为好。”
“这可不是延迟几天,几个月的问题。你订的那家酒店是行业翘楚,下次排期要等两年后了。而且亲戚朋友们也早通知过了,很多人都提前请假、买票、安排好了行程,临时改期他们也接受不了。”
“唔……”
“放心吧,父亲这个人一向不拘小节,也不讲究世俗礼法。他不是挺认可你这个儿媳妇的?如果他在天有灵,肯定也不希望我们延迟婚礼吧。”
在我的再三劝解下,李子桐放下心来,不再提取消婚礼的话题了。
“晚上早点回来哦,我一个人在家会害怕的。”挂断电话前她央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