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边看,一边进行偶尔的停顿,然后礼貌地和她交流。
自从教母死后,银翼几乎血洗了整个密西西比,那之后,银翼的地盘上再没有第二个家族。
许多相关的政客极为默契地表示一切都是意外,甚至表示一些家族其实是被警局剿灭的,并不像外界猜测的那样,是来自家族间的报复和谋|杀。
这之后银翼便以雄厚的财力为各个政客提供任何可能的资金支持,但他们一开始总是宣称,银翼没有涉足政界的想法,与之相反的是,他们热爱慈善,不断地涉足许多行业,最终在各种尝试以后,系统性地建立了自己的商业帝国。
这个过程几乎花了三十年。
三十年的时间,一切都可以被改变,几乎再忠贞的感情也无法抵抗三十年的物是人非。
可现在,珍珠看见路易吉认真阅读的侧影,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正如教母那样,教母的孩子也继承了他的恻隐之心,她为此燃起了希望,而当路易吉开口时,她意识到,她不但拥有了可以出版的希望,还有了更多的噱头。
“十三岁是个好年纪,在我遇到教母时,我的年纪也很小,那个时候我们都很年轻,在街头食不果腹,那一年的大雪要走了许多孩子的生命,第二年春天,人们走在街道上,我听见一个路过的酒鬼说,‘谢天谢地,街上的流浪儿总算没多少了’,他一边说一边打着酒嗝,却不小心和我对上视线,于是色厉内荏地对我辱骂几句,然后走开。”
路易吉说,“那场雪对一些人来说更像是在打扫,将脏东西掩埋起来,人们待在家里,心里知道垃圾工会把街上的垃圾都清理掉,等到春天到来,街道上就会是干干净净的了。”
珍珠终于在他面前坐下,这个时候她觉得自己有了资格坐下,她已经被上流社会教导了太多规则,那些规则如同当年的街区规则一样,如果不遵守,那么你就会吃苦头,可现在,她意识到她和路易吉只是两个缅怀过去的人,就像她开始动笔以前,万没有想到自己只是为了重新获得关注而写书,却能够写得泪流满面。
过去在他们的交谈声中回放,它是模糊的,偶尔带着老旧录像带般的不清晰,他们需要互相确认一些细节,比如庄园门前的台阶到底是水泥做的还是石头做的?那前面是否有一个小坑,下雨时会积聚雨水?
那些过去的秘密竟然也可以在这个时候说出来,一个是女佣,一个是少爷,一个是过气的女明星,一个是正在竞选的政客。
珍珠其实担心过路易吉会不会因为担心书籍出版影响他的竞选而暗杀自己——她也早已经离开银翼,教母的死去让这个家族的温情瞬间被冰冷的棺椁覆盖,尽管第一任教父维克托很快现身,但整个家族还是不可避免地分崩离析。
“或许你还记得佐恩,他在银翼卧底很久,”路易吉陷入回忆,“他以为家族才是一切肮脏的源头,可后来没过几年,他才意识到真相,原来白的比黑的还要脏,他也度过了相当艰难的几年。”
“就像我第一次来到纽约一样。”珍珠终于忍不住捂住脸,眼泪竟然顺着她的指尖流了出来。
路易吉看到了她写作的内容,他的瞳孔紧缩了一瞬,良久才终于开口。
“原来报纸是这样报道的。”
他没有接触过教母死亡相关的报道,很长一段时间,只要听到相关的字眼他就会陷入巨大的痛苦中,直到今天,看到珍珠写下的文字,过去的弹孔竟然还在疼痛。
珍珠写:我不知道真相是什么,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我只在当天晚上看到了紧急印发的报纸,照片上是教母半透明的身体,和盈着泪水的低垂的脸庞,标题写着“祂离开了”,然后是小一点儿的标题,写着“教堂前爆发枪|击案”,那时候人们狂热地认为教母正是神的化身,可后来的科学家认为,那是因为过去的照相技术落后,而教母又曾经在电影中扮演过神的角色,所以当时的宗|教狂热篡改了在场人的记忆,人们更相信这种超现实的现象,不愿意从梦中醒来。
但那时候的教廷对此无计可施,许久以后其中一些教廷人员开始松口承认,母亲不必是女人,父亲也不必是男人,神既然愿意作为男人而被称为母亲,自然是因为母亲是高尚的,而性别本不该有限制。
“那时候,这些事是拉斐尔和安杰洛处理的,他们没能见到母亲的最后一面,只见到卢卡斯的尸体,安杰洛站在路边,低头看着地面上的蛋糕,我们并没有劝他离开,那个时候每个人都很痛苦,直到他忽然蹲下,从一片狼藉里捡起半颗完整的,仍然待在奶油上的车厘子,他吃掉它,然后站起来,说,母亲的蛋糕我们已经分食完毕,现在应当分食敌人的血肉。”
路易吉侧过头提醒珍珠,“后半句话不要写进你的自传里,也不必告诉其他人。”
珍珠有些害怕地点了点头。
他们终于来到了未完成的手稿的最后一段,正是开头那句话。
珍珠说:“我已经老了。”
路易吉说,“是的,我也已经老了。”
时间就这样流逝到此刻,日薄西山,阳光从窗外穿透而入,洒下迷蒙的幻影,像密西西比河流上斑斓的梦。
“我仍然会见到他,每一次,我看到的他都是年轻的,如今我的年龄已经可以做他的祖父,可我梦到他时仍然会喊他母亲,他仍然年轻、美丽,仍然是记忆中的样子,当我在梦里见到他时,我抬起手,摸到我白色的头发,我就意识到,我已经老了。”
他站起身,眼角没有一滴泪水,他一生的泪水都已经在青年时期耗尽,此后只能流出鲜血。
他说,“就到这里吧,莉亚,当你写完故事时,会有人帮助你重新回到聚光灯下的。”
珍珠终于知道故事的结尾该如何结束,她蒙着面纱,送路易吉离开,她看到那些警惕的保镖,和楼下毫不张扬的长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