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技术团队带着设备抵达山村。他们架设起简易工作站,将数百份盲文笔记逐一扫描、转译、归档。同时,为李正声定制了一台带有语音交互功能的盲文阅读器,可随时调取病例库并播放讲解。
当老人第一次用自己的声音从机器里传出“桂枝汤主治太阳中风”时,他颤抖着抚摸设备外壳,像抚摸一个新生的婴儿。
“它会比我活得久吗?”他问。
“会。”沈如枝坚定地说,“而且它会走得很远。”
随着工作的深入,更多细节浮现出来。他们发现,李正声不仅精通传统方剂,还独创了数十种适用于高山湿寒环境的外敷疗法与针灸组合,尤其擅长治疗因长期负重导致的腰椎损伤与慢性关节炎??这些都是山区劳动者的常见病。
更令人动容的是,几十年来,他从未收过诊金。村民送来米粮、鸡蛋、腊肉,他就收下;实在拿不出东西的,他也照样施治。“他们比我还苦。”他曾对阿普说,“我有手,能看病,已经是老天爷赏饭吃。”
影片拍摄渐入高潮。有一幕,是李正声为一名失语儿童把脉。那孩子自幼不能言语,父母几乎放弃希望。老人闭目凝神,三指轻按其腕,良久,忽然问道:“他出生那天,是不是打雷了?”
家长震惊点头。
“心受惊,神不守舍。”他喃喃,“这不是哑,是魂藏起来了。”
随后,他开出一副安神定志的药方,并要求每日由母亲抱着孩子在他门前诵读童谣。一个月后回访,那孩子竟真的发出了一声模糊的“妈”。
镜头捕捉到那一刻,母亲跪在地上痛哭,而老人只是静静坐着,脸上没有得意,只有释然。
“我不是神医。”他对摄像机说,“我只是比别人多听了几年山的声音。”
然而,就在项目即将收尾之际,意外发生了。
第八天夜里,暴雨倾盆,山体滑坡切断了通往外界的唯一道路。通讯中断,物资告急,村中三位老人突发高烧,急需送医。
李正声坚持要亲自参与救治。尽管视力全无,他仍准确指出哪些药材可用于退热解毒,哪些需搭配饮食调理。他还让阿普背着他走到每一户人家,亲手为病人切脉确认病情。
那一夜,沈如枝和团队全员投入协助:池锦禾用卫星电话联系救援直升机;谢晨广协助分发药品;刘松砚冒着塌方风险徒步前往邻村借药。
黎明时分,直升机轰鸣着降落在村外空地。当最后一位病人被抬上担架时,李正声忽然剧烈咳嗽起来,一口鲜血喷在胸前。
“师父!”阿普慌忙扶住他。
“没事。”他摆摆手,喘息着笑了,“该走的总会走。可只要我还坐着,就不能看着别人躺着等死。”
回到屋里,他执意完成最后一段口述:“若我死后,请将我的遗体捐献给nearestmedicalschool。我不怕火化,只怕浪费。骨头可以做教学模型,皮肤或许还能用于研究高山皮肤病……总之,别白白烧了。”
沈如枝含泪点头。她知道,这不是临终遗言,而是一位医者对自己生命的最后一次诊断。
三天后,道路抢通,团队准备启程。临行前,全村人为他们举行了一场简单的送别仪式。村民们送来手工编织的草帽、烤制的玉米饼、一袋袋晒干的草药。李正声坐在人群中,由阿普搀扶着站起来,朝他们深深鞠了一躬。
“谢谢你们,不只是为了拍我。”他说,“是为了让更多看不见的人,也能被看见。”
车子缓缓驶离村庄,后视镜中,那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依旧伫立原地,手中握着那根陪伴他半生的竹杖,身影渐渐模糊在雨后的薄雾之中。
回程途中,沈如枝一直抱着那只装满原始资料的铁盒。她没有打开,也不敢打开,仿佛里面封存的不只是文字与声音,而是一颗仍在跳动的心。
一个月后,《无名者之光》第九集上线,标题为《听山之人》。
影片结尾,是李正声坐在门槛上,听着屋外孩童嬉闹的声音,嘴角微扬。画外音响起,是他最后录制的那段话:
“这个世界太快了,快到许多人忘了怎么停下来听。可只要你愿意静一静,就会听见??风穿过竹林,是药香在流动;雨落在屋顶,是大地在呼吸;而一个人握住你的手,哪怕不说一句话,也是在告诉你:你还活着,有人在乎。”
全片终。
视频发布当日,云南省卫健委宣布启动“乡村盲医传承计划”,首批资助十名少数民族地区视障青年接受中医培训;中国盲文出版社联合多家科技公司,推出“触见?传统医学”公益项目,旨在将全国濒危民间医术转化为可触摸的知识遗产。
而在沙瓦村,“和顺堂”门前新立了一块石碑,上面刻着李正声的名字,以及一句话:
“他不曾看见光,却成了别人的灯。”
沈如枝在笔记本上写下新的一页:
“我们总以为拯救是宏大的,其实它常常很轻??轻到只是一双手的记忆,一句未说完的话,或是一本等着被人读懂的书。真正的传承,不在殿堂,而在泥土深处,在那些默默伸出手、不愿让任何一段故事消失的人心中。”
窗外,雨又下了起来。她合上本子,望向远方。
那里有山,有河,有人间烟火,
还有无数未被讲述的故事,
静静等待一双愿意倾听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