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当其冲的便是追责定案。州府彻查至今,水坝溃决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犹未得实,然而堤坝既生差池,工部定然难辞其咎,近日来弹劾文书多如蝗虫,无论从轻从重,工部尚书这顶乌纱帽至少是要丢上一丢。
只是恰逢年关,灾后重建迫在眉睫,若再蹉跎,便要耽搁到明年开春,届时贻误农时、流民失所,祸患怕是更甚洪灾。而如今户部、礼部为年末诸事忙得脚不沾地,兵、刑、吏对这烫手山芋更是避之不及,眼下唯有暂且留用工部——
崔仪昌指尖轻叩,白子漫无目的地在棋盘上打着旋,已然明了此番召他入宫的用意。
工部皆为玿王爪牙,仅是除掉一个尚书,后面还有连串侍郎等着升迁,终究治标不治本;可若牵连太多,工部无法运作,不免有损天子圣明。
玿王定是也想到了这点,这才施压其余五部,有恃无恐。
而在他分神之际,黑子悄然攻城掠地,方才还一边倒的局势,转眼间倒转乾坤。姚岁嵘一手托腮,另一只手闲散地拨弄着碗里所剩无几的黑子,“崔大人当年缠着家父彻夜连弈,白日里尚有余力参姚家一本,如今真是不得不叹岁月不饶人,连半日都坐不稳。”
白子陡然滚落,一路滚到姚岁嵘的脚下,她弯腰拾起,扬眉抬眸,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
“怎么,崔大人也手抖了?”
她还从未见过崔仪昌这般失态的模样,浅笑道:“只是触景生情想起了往事,并无怪罪之意,崔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要的就是让他放在心上。
若不是他当初参的那一本,姚崇也不会为了息事宁人上缴兵权,前世的禄山侯府,又何故落到虎落平阳、任李旭搓磨的地步。
她暗自冷哼一声,手下的黑子也不留情面,趁势再拿一城。
对面之人仍默不作声,从棋中却能察觉出心神已乱,饶是她故意卖出破绽,他也未曾察觉。
崔仪昌索性认了输,一手锤了锤僵直的腿,另一手扶着棋案,强撑着站起身来:“皇上今日怕是没空理会老臣了,时候不早,家中妻小还等着老夫一同用饭,先告辞了。”
他拱了拱手,便要转身离开。
姚岁嵘似是无意一问:“公子的病可有起色?”
崔仪昌一个踉跄,停下了脚步。他背对着她,轻叹一口气,听不出是真心还是假意,“侄儿还是老样子。既然药石无医,能吊着一口气,老夫便心满意足了。”
姚岁嵘斜倚在软垫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敲棋子,不紧不慢道:“日前,外祖来书,告知柳天医似有出世之意,连连出没于凛州巽岭一脉。柳天医与家祖曾有交集,若崔大人有需,家祖可从中牵线。”
“柳天医”这三字她咬得极重,说得甚是缠绵温吞,轻而易举便察觉到对方身躯一震。
她心中已然有了定数。这大秦能比她知道还早的,只有柳天医的爱徒,也就是玿王的爱妾了。只是没想到,像崔氏这样自视清贵的门楣,也会有为权势所动的一日。
檐角水帘倾泄而下,迸起半人高的水雾。他立在廊下,沉默许久,才道:“承蒙娘娘厚爱。不过侄儿受过太多苦楚,如今只愿能自在了却余生。”说罢,径直没入白茫茫的雨幕中。
姚岁嵘仍然坐在原处,直到再看不见他的背影,一众禁卫破门而入,将殿内内监尽数擒住。
她一个眼神扫去,胆小的瘫在地上抖成筛糠,有胆大的还欲辩解一二:“奴才不知所犯何事,望娘娘明鉴!“其余人纷纷附和,好一阵叫屈喊冤,教人听了还真以为受了天大的冤枉。
姚岁嵘一言未发,仅是弯下身,从他腰间系带中抽出半块碎布,甩到他的脸上,眼神冷冽。
“玿王真是长着颗玲珑心,御前伺候的换一批,他便能再收买一批。”
那块碎布悠悠滑落在地,露出一角细密的小字,不用看,她便知上面写了什么。
“原来崔氏,才是玿王最后埋下的那颗棋。”难怪前世每逢玿王势颓,已成强弩之末之际,却总能死而不僵,冒出些新的拥趸,如今才知竟是中书省在背后作祟。
“奴才再也不敢了!娘娘饶奴才一命吧!娘娘!”
清涟向来瞧不上这些耳根子软的东西,朝禁军呵道:“还不赶紧带走!”
禁军的手脚倒是麻利,很快殿内只余她们主仆二人。清涟给姚岁嵘系上外袍:“下棋伤神,娘娘今个要早些歇息。”
身上涌来一阵后知后觉的乏累,姚岁嵘合上眼,揉了揉眉心。
崔仪昌果真是极其难对付,任她使性耍赖,乃至言语相激,他始终岿然不动,攻守进退应对如流,不见半分迟疑。若非他主动神游,她不可能侥幸赢下最后一局。
这样心如磐石、算无遗策之人,难怪能在乱世中巍然不动。若他仍同当年辅佐先帝,乃至辅佐先朝一般,做一方纯臣……姚岁嵘心中轻叹,只觉怅然。
她实在不愿与这样的人为敌,无论输赢,都已是大秦之憾。
檐上传来几声不大自然的鸦啼,清涟早已先一步撑好伞,在廊下候着。
姚岁嵘拾起上头扔下来的那团纸,上面歪歪斜斜写着几个大字,她辨识了片刻,才勉强拼凑出纸上所指的地方。
“清涟,先不回宫,随我去趟别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