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宫女不知道怎么接话,也不敢与皇帝对视,于是撇过头,移开视线。
皇帝看她的眼神似乎有些变了。“你叫什么?”
“尤喜。”那宫女开口即改口,“未晞,尤未晞。”
“未晞。未晞”皇帝深吸了一口气,眼神变得越来越有侵略性。“蒹葭萋萋,白露未晞。好,好名儿啊。”
那宫女心里一紧,仿佛意识到了什么,脸颊火一样地烧了起来。
在左次间里伺候冰鉴的两个小黄门心如明镜。他俩心领神会地对视了一眼,蹑手蹑脚地放下手里的活计,随后静悄悄地退了下去。
“你们怎么出来了?”先前那个端痰盂的宦官奇怪地问道。
“你说呢”另一个年纪稍长些的宦官抬手按住他的嘴巴,随后在自己的嘴边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走了。”
“哦!”端痰盂的宦官恍然大悟,脸上很快露出微妙的笑容。他快步走到右次间门口,抬手小声招呼那两个正准备给皇帝换衣服的宫女。“走了,走了!”
“哼”两个宫女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里看见了羡慕乃至嫉妒的神采。
宦官宫女们一齐退到门边,一打开门,就看见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安那张沉肃的老脸。
“主子起床了没?”王安略有些急切地问道。
“老祖宗,里边儿正”年纪稍长些的宦官脸上立刻显出了尴尬且为难的神色。
王安先是一愣,但很快明白了。他没有任何犹豫,立刻往后退了一步,并且朝门内的宫人们招手。“快出来”
“你进来!”明显带着某种情绪的声音箭一样地射了出来。戳得王安身子一僵。
“是。”王安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垂着脑袋、缩着身子跨过了门槛。
王安知道,皇帝不会因为这点儿小事就把他怎么样,但搅了皇帝的雅兴总还是不好的。
王安小步挪到左次间。这时,皇帝正斜坐在榻上,面色如常,尤未晞则瘫坐在地上,面红耳赤。
“奴婢叩见主子万岁。”王安停在门边,撩开前襟就跪了下去。
“什么事啊。劳得你这么火急火燎的。”皇帝的声音已经听不出任何特别的情绪了。
“回主子。内阁闹起来了!”王安叩首,“闹得很凶,差点打起来。”
“啊!”朱常洛一惊,倏地站了起来。“打起来?为什么?”
“回主子,还是因为武清侯的那桩事。”王安睨了一眼瘫坐在地上的尤未晞,斟酌着说道:“方首辅回去之后,和阁老们商量对策。韩阁老提议封还御批,沈沈阁老当场就炸了,指着韩阁老的鼻子,让他自己拟。随后还冲到首辅案前,一把抓起了那道赦免武清侯父子的中旨,硬塞到韩阁老手里,逼他当场票拟封还。”
“然后呢?”朱常洛轻轻地点了点头。
王安舔了舔嘴唇,继续转述他听来的那些话:“韩阁老被逼得僵在那儿了,刘阁老就出来帮腔。说封还御批‘迹似违忤,情实忠爱’。沈阁老则反唇相讥,说他们这是‘沽名邀直’,是想激怒主子。后来说着说着,沈阁老突然调转矛头,直斥韩阁老故意泄露密谕!为的就是挑动科道,激怒圣上贬黜直臣,再逼迫首辅封还御批火上浇油,最后激挑天怒,好扳倒首辅,取而代之。”
“取而代之。”朱常洛俯视着他,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他真的当众说了这种话?”
“当时在内阁当值的两个奴婢现在还在乾清门候着,他们就是这么说的,说得言之凿凿。”王安答道。
“再然后呢?他们动手了吗?”朱常洛双手叉到胸前,眼里闪烁着沉思的神色。
“差点,那个当值奴婢说,韩阁老受不住沈阁老激挑,当时就扔了两本奏疏出去砸人,但好在奏疏在天上就展开了,没有砸到人。沈阁老见韩阁老发火,也用乡音吼了几句,那两个奴婢说自己没太听懂,大概是嘲弄韩阁老‘敢做不敢认’。于是韩阁老更怒,当时就挽起袖子从案台后面跑出来,一副要打人的样子,沈阁老也不甘示弱,也挽起袖子迎了上去。不过好在叶次辅和史阁老及时出面拦在中间,光禄寺的人也恰好过来送饭,才把双方的火气给压了下去。”王安描述得愈发详细,仿佛身临其境。
“现在呢?”朱常洛问道。“内阁现在怎么样了?”
“呃”王安想了一下。“消停了。至少暂时消停了。”
“啧!真是麻烦。”朱常洛迈开步子,越过尤未晞,绕开王安,随口撂下一句:“跟上来。”
“是。”王安立刻起身,连忙跟上。
皇帝一路走到右次间,在衣架前平展开两臂。王安当即会意,默默地取下一件轻便的素色暗龙纹道袍给皇帝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