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大茂的霉运,像一场连绵不绝的秋雨,阴冷,潮湿,浸透了他生活的每一个角落,並且丝毫没有要停歇的意思。
掉了半颗门牙,只是个开胃小菜。紧接著,他那辆除了铃鐺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槓自行车,在下班路上,链条“哐当”一声,在他玩命蹬踏的时候应声而断。他整个人失去平衡,连人带车衝进了路边的臭水沟里。等他一身污泥、散发著难以言喻的气味爬出来时,夕阳正把他的影子拉得又长又可笑。
回到家,面对娄晓娥递过来的热水和乾净衣服,他看到的不是关心,而是无声的嘲讽。他心中的邪火与委屈交织,化作更恶毒的咒骂,可这一次,娄晓娥只是冷冷地看著他,一言不发,那种眼神,比爭吵更让他感到心悸,仿佛在看一个无可救药的陌生人。
一连串的倒霉事,已经让许大茂成了厂里和院里公开的笑柄。三大爷阎埠贵甚至在晚饭后,当著全院人的面,煞有介事地用他那套“经济学”分析:“你们算算啊,许大茂这一个礼拜,掉牙补牙得钱吧?车子坏了得修吧?这误工费,精神损失费……嘖嘖,这一个月的工资,我看是悬了。”
傻柱在旁边听得咧著大嘴直乐,手里端著一碗刚出锅的肉末燉豆腐,故意把声音提得老高:“嗨,人家许放映员是体面人,这点小钱算什么?说不定是下乡放电影,衝撞了什么不乾净的东西,得找个大神给瞧瞧!哈哈哈!”
周围人一阵鬨笑。这些笑声像一根根钢针,扎得许大茂体无完肤。他躲在自家窗帘后面,听著院里对他的公开处刑,气得浑身发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把这一切都归咎於那封信惊动了李厂长,给自己带来了晦气,更是恨透了高胜和傻柱。他发誓,一定要找回这个场子。
机会,似乎很快就来了。
周五,宣传科的科长把他叫到办公室,表情严肃地交给他一个任务。市总工会要组织一场先进工作者表彰大会,会后有一场慰问电影,点名要放映苏联的经典影片《乡村女教师》。这次放映任务,政治意义重大,观眾里不仅有市里的领导,还有从各个工厂单位选拔出来的劳模標兵。科长再三叮嘱,这次任务绝对不能出任何紕漏,否则他这个放映组的组长也別想干了。
许大茂一听,眼睛顿时就亮了。这简直是雪中送炭,是天赐的翻盘良机!在如此重要的场合,只要自己表现出色,稳定发挥,那之前所有的不顺和晦气,不就都被洗刷乾净了吗?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市领导拍著他的肩膀,讚许地说“小许同志,技术过硬嘛!”,看到了李厂长重新对他刮目相看的眼神。
他一扫连日来的颓丧,整个人都重新焕发了精神。他把这个任务当成了自己职业生涯的“淮海战役”,只许胜不许败。
他了一整天的时间,把自己关在放映室里,像一个最虔诚的信徒,擦拭、检修他那台宝贝的德產放映机。他把每一个零件都拆下来,用纱蘸著酒精,擦得一尘不染,再小心翼翼地重新上油、组装。每一个齿轮的咬合,每一根线路的连接,他都反覆检查了不下十遍。他还特意向科长申请,提前拿到了那盘崭新的电影拷贝,反覆试映,確保万无一失。
到了周六晚上,市总工会的大礼堂里灯火辉煌,座无虚席。许大茂穿著自己最挺括的一件中山装,头髮用头油梳得油光瓦亮,漏风的门牙也让他用假牙暂时堵上了。他站在后台的放映室里,透过小小的观察窗,看著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和主席台上就坐的各级领导,心中涌起一股久违的豪情。
他才是这场盛宴的主角,是掌握光与影的魔法师。
表彰大会顺利结束,掌声雷动。隨著礼堂的灯光缓缓熄灭,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前方那块巨大的白色银幕上。许大茂深吸一口气,熟练地推动了启动杆。
一束明亮的光束精准地投射在银幕中央,熟悉的龙標和片头字幕出现,雄浑的配乐响起。一切都完美无瑕。许大茂的心,彻底放回了肚子里,嘴角甚至勾起了一丝得意的微笑。
然而,霉运这种东西,从来不讲道理,尤其是在它被“加强”和“精准”锁定之后。它最擅长的,就是在你最志得意满、最意想不到的时刻,给你最致命的一击。
电影放映了大概半个小时,正到女主角在艰苦的环境中,对孩子们进行启蒙教育的感人片段。突然,银幕上的画面轻微地跳动了一下。
许大茂心里“咯噔”一下,但多年的经验告诉他,这可能是老式放映机的正常现象。他凑过去,轻轻拍了拍机身。
可就是这一拍,仿佛触动了某个神秘的开关。画面开始剧烈地、毫无规律地抖动起来,伴隨著一阵刺耳的“咔啦咔啦”声,像是齿轮被强行碾碎的声音。放映机里传出一股烧焦的臭味。
“怎么回事?”许大茂的汗“唰”地一下就下来了。他慌忙去检查片盒,发现胶片不知为何,被死死地卡在了一个转轮里,並且已经开始变形、融化。
他想立刻停机,可就在他伸手去按那个红色停止按钮的瞬间,脚下不知道被哪根多出来的电线狠狠一绊,整个人失去了重心,手里的半杯用来润嗓子的浓茶,不偏不倚,划出一道精准的拋物线,悉数泼进了放映机顶部的散热口里。
“滋啦——噼里啪啦!”
一阵令人牙酸的电火爆闪,伴隨著一股浓烈的黑烟,从放映机里猛地窜了出来。那台被许大茂视若珍宝的、精密的德產放映机,在发出一声不甘的哀鸣后,彻底沉寂了。
光束消失,银幕陷入一片黑暗。整个礼堂,近千名观眾,在经歷了短暂的错愕之后,爆发出了一阵山呼海啸般的嗡嗡声和骚动。
“搞什么鬼!”
“放映员干什么吃的!”
“这么重要的活动,出这种岔子,这是重大的播放事故!”
主席台上的领导们脸色铁青,市总工会的主任气得脸都白了,对著身边的工作人员大声咆哮。
放映室里,许大茂彻底傻了。他呆呆地看著那台冒著黑烟、散发著焦糊和茶水混合怪味的机器,大脑一片空白。完了,一切都完了。他的荣耀,他的体面,他的翻盘希望,就隨著这股黑烟,一起烧成了灰烬。
宣传科长第一个冲了进来,看到眼前的景象,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他指著失魂落魄的许大茂,嘴唇哆嗦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话:“许大茂……你,你……你给我等著!”
这场重大的放映事故,像一颗炸雷,在轧钢厂內部炸开了锅。第二天一早,消息就传遍了厂区的每一个角落。李厂长的办公桌上,放著一份来自市总工会的、措辞严厉的通报批评函。
李厂长拿著那份函件,又看了一眼保卫科送来的、关於匿名信笔跡分析的最终报告,报告的结论直指许大茂。他锐利的目光中,再也没有了丝毫的犹豫和迟疑。
他拿起电话,声音冰冷得像是数九寒冬的风:“通知许大茂,立刻到我办公室来。另外,让保卫科和宣传科的科长,一起过来。”
一场决定命运的风暴,正在等待著那个依旧沉浸在绝望和恐惧中的许大茂。而始作俑者高胜,此刻正在技术部的办公室里,慢条斯理地喝著茶,翻阅著一份关於73號合金后续性能测试的报告。窗外的阳光正好,他嘴角的笑意,一如既往地深邃而平静。他知道,这齣戏,该到落幕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