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狂风暴雨的冬天,转变成晴朗而温暖的时刻,从黑暗和疲惫的时刻,转变成明亮而晴朗的时刻,这是万物都在宣告的重大转变。最后,这一切似乎突如其来。突然,阳光照进我的房间,尽管黄昏将近,冬日的浮云依旧遮蔽着天空,屋檐下还滴着冻雨。我从窗口向外望去,看啊!昨天还是冰冷灰暗的冰块的地方,现在已变成一湾明镜般的湖水,如同夏天的傍晚一样恬静,充满希望,湖水倒映着夏日傍晚时天空的颜色,但是上空还没有这样的景象,好像它已与遥远的地平线心灵相通了。
远处传来一只知更鸟的叫声,似乎这是我几千年来听到的第一个声音,我想,即使再过几千年,我依旧不会忘记——它是如此悦耳响亮。啊!在新英格兰的夏日的天空下,黄昏出现的知更鸟呀!但愿我能找到它的所栖之地!我说的是停在树枝上的知更鸟,而不是别的候鸟。我小屋周围的油松和橡树已经垂头丧气了很久,现在突然恢复了,似乎更加明亮、更加青翠、更加挺拔、更生机盎然,似乎在雨水的清洗下已恢复了元气。我知道不会再下雨了。你只要看看森林的树枝,看一眼堆木场,就可以知道冬天是否已经过去了。天色更阴沉了,在森林上空低掠过的野鹅的叫声,让我一惊,似乎一群疲惫的旅客从南方的湖泊飞来,时间已经很晚了,所以抱怨着,彼此安慰着。它们拍打翅膀的声音,我站在门口就可以听到。它们向我的屋子飞来时,突然看到我的灯光,于是马上安静下来,向湖上飞去了。于是,我回到屋里,关上门,在森林中度过了我第一个春天的夜晚。
清早,我从门口向外张望,透过薄雾看到野鹅在50杆外的湖中心嬉戏,数量那么多,那么喧哗,似乎瓦尔登就是一个供它们游戏的人工湖。但是,当我站在湖边时,它们的领队发出信号,野鹅们立即拍着翅膀飞出水面,排成纵队飞过我的头顶,一共29只。它们径直向加拿大飞去,带头的野鹅不时发出规律的鸣叫,似乎在命令它们去更加浑浊的湖中寻找食物。这时,一大群野鹅也同时起飞,随着喧闹的兄弟们朝北面飞去。
有一个星期,在雾气朦胧的早晨,我听到掉队的野鹅盘旋着、摸索着、鸣叫着寻找着它们的同伴,它们的啼叫使森林都感到无法承受的悲哀。4月份,我看到鸽子一小队一小队地迅速飞过,到了一定的时候,燕子会在我林中空地上唧喳地叫着,并非城镇里的燕子太多,它们才飞到我这里来的。我想它们是一种特有的古鸟的后代,在白人来到之前,已经居住在空心树里了。几乎在所有的气候带里,乌龟和青蛙都是这个季节的先驱和使者,小鸟歌唱着飞翔,羽毛闪着光泽,植物生长嫩芽,鲜花怒放,和风吹拂,似乎想把这两极轻轻摇**,保持自然的平衡。
四季转换,每个季节对人们来说各有巧妙之处。春天的到来就像开天辟地,宇宙初生,再现黄金时代一样——
“东风退回曙光女神奥罗拉和纳巴泰王国,
回到波斯和晨曦下的山冈——
人类诞生了
不管是造物主为了创造一个更美好的世界
用神的种子使他诞生
还是大地从无限的天空坠落
却保留了同一个天空的种子。”
春意渐浓
一场细雨后,草儿更青翠了。同样,当美好的思想注入后,我们的未来将会更加光明。假如我们可以永远活在现在,善于抓住现在的每一个机会——如同小草不放过滴落在它身上的每一滴细小的雨露一样;而且不把时间花费在弥补失去的机会上——这就是我们所谓的尽责,那么,我们肯定会备受福佑。春天已到,而我们仍徘徊在冬日。
在春光明媚的早晨,人类所有的罪恶都被宽恕。这样的一天,一切罪恶都当停止。阳光如此美好,使邪恶的罪人都迷途知返。我们自身的纯洁恢复了,因而感觉邻居也善良起来。昨天你还觉得邻居是个盗贼、酒鬼、好色之徒,你怜悯或鄙视他,对整个世界失望;但是阳光温暖明亮的春天的第一个早晨,世界焕然一新。你看见他在安静地工作,看见他那衰败纵欲的血管里流淌着恬静的快乐,祝福新一天的来临,像纯真的婴儿那样,感受着春天,他的错误被遗忘了。充斥他身体的,是善意,甚至是神圣。也许这种感觉有些盲目或者徒劳,可它毕竟是新生的本能。
用不了多久,南山坡上再也不会有庸俗的笑话了。粗糙的树皮之下,纯洁的嫩枝正在发芽,享受新的一年的生活,如此柔嫩,清新,和幼苗一样。他甚至已经进入上帝的喜悦之中了,为何监狱的看守还不把门打开?为何法官还不把他的案子撤诉?为何牧师还不解散他的教徒?因为他们没有遵从上帝的旨意,也没有接受过上帝赐予众人的宽恕。
“其日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润,非无萌蘖之生焉,牛羊又从之而牧之,是以若比濯濯也。人见其濯濯也,以为未尝有材焉,此岂山之性也哉?虽存乎人者,岂无仁义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犹斧斤之于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为美乎?
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气,其好恶与人相近者也者几希,则其旦昼之所为,有梏亡之矣。梏之反复,则其夜气不足以存;夜气不足以存,则其违禽兽不远也。人见其禽兽也,而以为未尝有才焉者,是岂人之情也哉?”
黄金时代初创,人间没有怨恨,
当然也无须法律保卫忠诚和正义;
没有刑罚和恐惧,
也没有令人颤抖的词汇刻在高悬的黄铜上,
乞求的民众无须害怕法官的言语,
没有复仇者,所有都是安全的。
山上砍下的松树不会跌到水里,
让它看看奇特的陌生世界,
凡人知道的只是自己的湖岸。
无尽的春天,温暖恬静的和风
吹拂着没有播种就怒放的鲜花。
4月29日,我站在九母角桥的河边,微风起伏的小草和麝香鼠躲藏的柳树根上垂钓。忽然听到一种奇怪的咯咯声,就像孩童在用手指敲木棒,抬头一看,一只灵巧、优美的鹰——就像夜莺一样——有时像水波一样直上云霄,有时又俯冲下来,在一两杆远的地方,向人显耀自己的羽翼。在阳光的照射下,羽翼闪耀着如同锦带,又像贝壳里的珍珠般的光彩。这个情景让我联想起鹰击长空,这种运动引发了无数崇高的意兴,抒写过多少诗歌呀!这种鹰叫作灰背隼,它的名字我倒不在意。这是我所见过的最飘逸的飞翔。它不像蝴蝶那样飞翔,也不像雄鹰那样在高空翱翔,而是在原野上自在地飞翔、嬉戏,它有时高飞,发出奇怪的声音,有时俯冲下来,飘逸而优雅,像一只风筝在翻腾,然后又从翻腾中恢复过来,似乎从不愿意降落在大地上。
它独自在天空盘旋,没有同伴,也无需同伴,有黎明和空气陪它玩耍就足够了。它不孤独,相反,整个大地因它而感到寂寞。生养它的父母呢?它的兄弟和在天之父又在哪里?它居住在天空,和大地的联系仅仅是一个蛋,不知什么时候从岩石缝中孵化——也许它开始就筑巢于天际的云端,以夏天大地蒸腾的氤氲作线,用彩虹编织,用落日点缀?它的巢而今还建筑于悬崖似的云中。
除此之外,我还捕捉到几条很少见的金色、银色和闪着黄铜色的鱼,如同一串珍珠。啊,多少个春天的清晨,我在这些草地上漫步,从一个山冈到另一个山冈,从一棵柳树到另一棵,这时,野河谷和森林都沐浴在纯净璀璨的阳光中,假如正如有人所说,死亡不过是长眠于坟墓中,那死去的人也会被这种光芒唤醒。不需要更有力的证据来证明不朽,一切事物都生活在这样神圣的光芒之下。啊,死亡,你的针芒何在?啊,坟墓,你的胜利又在何处?
假如没有尚未开垦过的森林和原野,我们的村居生活会停滞。我们需要野外的滋润——有时,跋涉在麻鸭和野鸡躲藏的沼泽,倾听鹬的叫声,感受被风吹响的莎草,只有一些更狂野,更孤单的禽类在这里筑巢,地面上有水豹爬行。我们热忱地探究和学习一切的同时,真希望这些事物总是这么神秘不可知,希望海洋和大地永远充满野性,未经勘察也无法测量,因为它们是深不可测的。我们永远都不会厌倦自然,我们必须从它永不枯竭的生命中获取力量——从广袤的田野,从沉淀着沉船碎片的海岸,从到处是绿树和枯树的森林,从雷云,从连下3个星期酿成水灾的暴雨中振奋我们的精神。我们需要超越自己的极限,到从没有去过的牧场自由地生活。
当我们看到令人作呕的腐肉被秃鹫啄食,而秃鹫从中获得力量和健康时,我们为之亢奋。通向我家的道路上有一个坑,里面有一匹死马,因为它,我常常不得不绕道而行,尤其是夜晚空气沉闷时,但它使我确信,大自然的胃口很巨大,并有着不可摧残的健康。我乐于看到无数生命遍布自然,生物之间彼此厮杀,生存竞争和诚挚地奉献。弱小的生物如同果汁一样被默默地挤压出来,消失了——苍鹭吞食了蝌蚪,乌龟和蟾蜍在路上被压死了。有时,血肉像雨水般落下。苦难是无法避免的,人们对这些也无须过于介意,在一个智者的印象中:万物都是清白无辜的。毒药归根到底是无毒的,创伤也不会致命,怜悯不是永远可靠的,它只能短暂存在,依靠怜悯的方式也是变幻莫测的。
5月初,橡树、山核桃、槭树和别的树木刚从湖边的松林中发芽,它们如同太阳的光芒一样给湖光山色增辉。特别是阴天时,似乎太阳透过迷雾,淡淡地照在山坡上。5月3日或4日,我在湖中看到一只潜水鸟,那个月的第一周,我听到了夜莺、棕鸫、威尔逊鸫、美洲小雀、乌鸦和其他一些鸟的叫声。鸫科鸟的婉转叫声我早就听过。东非比霸又飞来了,停留在我的窗前向屋里张望,似乎在窥视我的小屋是否能够建造它的巢穴。检查房屋的情况时,它扇动的羽翼发出嗡嗡的声音,双爪紧缩,似乎身体被空气托着。
湖面上,石头和岸边的朽木上都蒙上了一层硫黄似的油松花粉,如果你愿意,可以收集一大桶。这就是传说中的“硫酸雨”。在迦梨佗娑的剧本《沙恭达罗》中,我们读到“莲花的金粉染黄了小溪”的句子。时光就这样流逝着,到了夏天,我们就可以在渐渐长高的青草上漫步了。
这样,我在森林中第一年的生活结束了。第二年也是一样。1847年9月6日,我告别了瓦尔登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