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曾记得在有臣工主张加重税赋的时候,子婴曾说,“虽然此刻国库空虚,乃至军饷迟迟未发,本殿也不会出此下策;虽然军队所捍卫的,也正是黎民百姓的毕生安定,可本殿依旧要驳回此项提议,要知赋税所加,加的笔笔可都是黎民百姓的血汗……”
这样的子婴,才是她心目中那一只展翅翱翔的鹰。
那一杯茶也好、那一炉香也罢,又算得了什么呢?
姜玉姬放下手中的墨石,起身将那杯冰凉的茶倒掉,出门煮了一壶热茶回来,再推开书房的门时,便看到了书房的正中间,站着一身暗黑铠甲的大将军宁弈。
宁弈立于书房的正中间,言语之间带着掩饰不住的大快人心和一丝遗憾,“主上果真料事如神,那项羽果真坐不住了,一听说刘邦打算在关中称王,便是怒不可抑,只言要将士们饱餐一顿,便意欲调出部分兵马,不顾与楚怀王的协定,便要大开杀戒,可却被一众谋士给劝下了。”
“他有四十万将士之众,而刘邦只有十万,人数上,他占了绝对的优势,”子婴微微从竹简上抬起头来,看了宁弈一眼,也看了停在门口的姜玉姬一眼,淡然一笑,“优柔寡断,兵家之大忌。”
“谁说不是呢,那刘邦也不知怎地知了消息,竟然昨日主动派遣了两名心腹之臣,带着几大箱珍贵药材,前去项羽军营中探望。那心腹之臣还将刘邦的原话一字不差地转述了过去,末将听探子说,那刘邦一席话说得振振有词,说‘我和将军都意欲合力攻打秦国,将军在黄河以北作战,我在黄河以南作战,灭掉秦朝是你我共同的心愿,但是现在却有小人的谣言,使您和我发生误会。’主上您听听,他还真是信口雌黄。”
“刘邦素来如此,巧舌如簧,”子婴浅笑着附和了一句,“然后呢?不过是一场降贵纡尊的把戏,低眉敛目一番,项羽便中计了?”
“本殿笃定,项羽一时半会杀不了刘邦,不单单是为了一个‘义’字,可是,他也绝对不会真的对楚怀王俯首称臣,刘邦亦不会。他们俩都有自己的小算筹,我们要做的,就是防备之余,再隔山观火。”子婴在此刻一抬手掷了笔,掀开眼帘,目光却直直越过宁弈落在姜玉姬身上,淡然一笑,“有劳夫人了,这么晚还亲自给本殿磨墨煮茶。”
那宁弈这才转过身来,微怔后一抱拳行礼,“见过王后。”
姜玉姬端了茶盏移步上前,给子婴斟了一杯茶,便起了身,淡笑道,“既然殿下与将军正商议着军情,我就不加叨扰了。夜已深,殿下保重。”
可当姜玉姬转身走至门口时,子婴的声音却带着一丝倦意地传了过来,“玉姬,倘若你是虞姬,你会劝他放弃吗?”
姜玉姬的脚步生生停了下来,她心中清清楚楚地知道,子婴所提起的“他”,是谁。
姜玉姬缓缓转身来,目光扫过屋子正中间的宁弈,最终落在子婴手中的杯子上,“殿下,我不是虞姬,她要做怎样的决定,我不得而知。”
子婴握着茶杯的手,似乎微微颤了颤。
姜玉姬顿了顿,再轻声说道,“殿下今晚看了不下十卷的简犊,也一一批复了数百字,在殿下心里,也是期待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的,而玉姬也深知,眼下殿下所做的一切,也正在朝这个方向努力着,倘若到了那一天,天下百姓,都会为殿下欢呼雀跃的,因为殿下是一位休恤百姓疾苦的好君主。至于刘邦与项羽之间,殿下倒是可以赌一赌,素来成王败寇,不过如此而已。可依将军所言,眼下似乎双方箭都在弦上,不得不发。这般简显的道理,玉姬明白,姐姐虞姬也懂,更何况,她刚刚失去了自己从小就照料自己的奶娘。”
姜玉姬说完便转身离去,书房竹帘落下的那一霎,身后的书房里一片静寂。
子婴的手握着杯盏,半晌方松了开来,宁弈瞅了眼子婴的脸色,讪讪地开口说道,“主上,主上也不解释一下么,这明明……”可宁弈的话瞬间便被子婴一抬手打断了,“本殿不想让她知道太多,这些事情让她知道了,并无益处,反而徒增烦恼。”
第二日恰逢玉莲若的忌日,当姜玉姬站在秋风阵阵的山脚,看着那坟茔上日渐枯萎的草色时,玉莲若临终前的那一幕便在瞬间涌上心头,那个时候,荒**无道的胡亥冷静地看着渐渐失去生命的玉莲若,只丢下了一句话,“谁让她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呢……”
其实那个时候,她尚不曾走远,她在步下书房门前的石阶的时候,整个身子都是在颤抖的,她便站在阶下缓了缓,可偏偏一阵风过的时候,子婴的话便不疾不徐地传进了耳朵里。
她记得幼时偶读《左传》,曾问过府上的夫子,为何王侯皆自谦为寡人?夫子说,素来生在帝王家,就注定了一生的与众不同与毕生孤独,皇子之间没有兄友弟恭,只有盟友或者敌人;皇子也没有父亲,只有父皇,而父皇,是全天下子民敬仰的神;皇子也没有妻和儿女,妻不过是政治交易的商品和皇位之争的筹码,儿女也不过是和诸侯国做政治交易的工具。一旦登临了王位,坐拥了天下,君王便失去了友人、失去了亲人,他所拥有的,只有互相利用的臣子或奴仆,就成了孤家寡人。
姜玉姬记得当时并不懂这些所谓的谬论道理,可是现在,她却在瞬间明白了。
站在玉莲若的坟茔前,她突然觉得害怕,仿佛这些时日置身的那一片精工细琢、雕栏玉砌的宫殿终有一天会与逝去的玉莲若般,化为一片灰烬。
她在秋风里站了良久,久到灰蒙蒙的太阳已然西斜,方在暮霭的层层寒意中惊醒了过来。
可她不知道的是,就在那一片枯草丛生的山腰上,就有一个身影久久地注视着她。
是项羽。
项羽此刻就站在那一片杂草齐腰的山坡上,似乎昨夜醉酒的头疼已然渐渐蔓延到了胸口,他记得酒宴结束后,微微清醒之时,便看到亚父范增站在一片狼藉的大帐中间,指着他的鼻子,气得胡子都在发抖,跺着脚,骂他“竖子不足与谋”。
他静静地听着,不辩驳、不解释,甚至于一句话都没说,其实在他的心里,他一直都知道,他想谋的,不过是一个人而已。
相比于那份得到天下的无上荣耀,在见到她的那一刻,似乎已然不那么重要了。
他在天明的时候骑着马,毫无目的地、缓缓地离开了营地,而那匹马,就一路胡乱地走着,最终将他带到了这里,秋风四起,落叶翻飞,而他一眼就看到了她。
他在心中窃喜,窃喜之后的狂喜。
他一直以为这一生再无机会可以这样近地见到她,尽管隔着半个山峦,隔着山腰到山底的距离,隔着稀稀落落挑着几片叶子的树丛,可那个身影,那个一袭荼白色红缘曲裾深衣的身影,就那般清晰地撞进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