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出降(下)
泰和元年六月六,上吉,是为长公主出降之日。
宫人络绎不绝地进出凤阳阁,分外忙碌。
透过窗棂,程卿兰正安静地坐于妆台前。青黛描染其蛾眉,宝相花钿贴于眉心,唇匀大红春。婢女将她青丝梳拢,挽成高髻,两鬓修作蝉鬓,继而斜插鎏金四蝶步摇花钗入高髻。
将近两个时辰,她有如一只精巧磨合罗,任人装扮。
残春时令,花纷纷坠落,枯萎凋零。凤阳阁内殿条案上置的盆景一簇榴花却是胜极,红得恰似掳掠了天际一缕赤霞。她浅瞥轻瞄,空茫双眸中弥漫一点红。
她缓缓起身,展开双臂,小苕替她穿戴流云凤纹的绿沉大袖衣。纱绉抚过金臂钏,冰冷沁凉。青履踏过毡毯,她停于殿前,遥望天穹。
暮春暮云暮色迟。
浅碧披帛挽过她臂弯,铮琮作响。她凝眉见两枚镶金铃于披帛尾颤动。她信手探去,将其一把扯下。失去依傍的金铃顿时滚落石阶,清脆着地。
“殿下。”婢女慌地躬身垂目。小苕回内殿另取过帔子,呈至她面前。
“无妨。”她瞄了眼勾丝的纱帔,淡然道。
院中候列一众内侍宫娥,浸在昏色里的凤阳阁如镀金一般,熠熠生辉。
“雁儿……她会来吗?”她转向小苕。
“公主出降,她一定会来。”小苕笑得僵硬。
兰兰翕动红唇,复又问道:“小苕,你是打定主意要随吾赴北吗?”
小苕愣愣,郑重点头。
宫闱院墙,她每至一处难免触景伤情。她想逃离这长安伤心地,想去阿坚生前的土地看一看。可她放不下雁儿。只因雁儿自归来后,孤身寂寥不说,身体更是每况愈下。
雁儿却极力促成她赴北,终是说服了她。
斜阳下安福门前,侍从将数只红漆箱箧置于马车上。这几只木箱里从书画卷轴到金银软缎,一样不缺。程靖寒冒着被谏议院参奏之风险,尽其所能给足荣华。
她感慕哥哥的心意,可她早视这些如身外物。
左右不是嫁于自己心爱的男子。有何值得在意?今日她不过是粉墨登场的伶人,来唱一出四海升平的大戏。
鼓乐奏起,她望见那四驾赤红厌翟车。车身满缀镂金雕饰,车顶一只金凤含珠,珠子颤巍巍地晃着。
掀开的帐幕似在等候它的主人。
夕暮残阳,众人的轮廓模糊不清。
兰兰站于车前,被催促两次,亦是没有挪动。直到她看见那熟悉的娇小身影,她才露了笑颜。她不顾华服累饰,三两步跑至她身前。
“雁儿……”她目光灼灼,雁儿苍白的脸上有了笑意。
“要好好的。”这话本是雁儿欲说与她听的,不知怎地竟被她抢了白。
她方握上兰兰的手,兰兰将她紧紧搂住。她眉眼一颤,眼眶盈湿。
“吾会寄信,你若不回,吾立时抢了快马回来探你。”谁都知这不过是句戏言,她的泪水却失控般地涌出眼眶。
“可别忘了,那年你说要教我飞,我还没学会呢。”兰兰仰头望天,收敛泪意。
“公主。”小苕抹去眼角湿润,唤道,“再不走就要耽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