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类的生活大约不出这三个路径样法:(一)向前面要求;(二)对于自己的意思变换、调和、持中;(三)转身向后去要求;这是三个不同的路向。这三个不同的路向,非常重要,所有我们观察文化的说法都以此为根据。
说到此地,我们当初所说观察文化的方法那些话——见第二章——可以明白了。生活的根本在意欲而文化不过是生活之样法,那么,文化之所以不同由于意欲之所向不同是很明的。要求这个根本的方向,你只要从这一家文化的特异采色,推求他的原出发点,自可一目了然。现在我们从第一步所求得的西方文化的三大特异采色,去推看他所从来之意欲方向,即可一望而知,他们所走是第一条路向——向前的路向:
(一)征服自然之异采西方文化之物质生活方面现出征服自然之采色,不就是对于自然向前奋斗的态度吗?所谓灿烂的物质文明,不是对于环境要求改造的结果吗?
(二)科学方法的异采科学方法要变更现状,打碎、分析来观察;又不是向前面下手克服对面的东西的态度吗?科学精神于种种观念、信仰之怀疑而打破扫**,不是锐利迈往的结果吗?
(三)德谟克拉西的异采德谟克拉西不是对于种种威权势力反抗奋斗争持出来的吗?这不是由人们对人们持向前要求的态度吗?
这西方化为向前的路向真是显明的很,我们在第二章里所下的西方化答案:“西方化是以意欲向前要求为根本精神的。”就是由这样观察得到的。我们至此算是将预定四步讲法之第二步做到,点明西方化各种异采之一本源泉是在“向前要求”的态度了。
中国文化问题印度文化问题之答案的提出
我们就此机会,把我们对于“如何是东方化”的答案提出如下:
中国文化是以意欲自为、调和、持中为其根本精神的。
印度文化是以意欲反身向后要求为其根本精神的。
质而言之,我观察的中国人是走第二条路向;印度人是走第三条路向。写在此处为的是好同西方的路向态度对照看看。至于这两个答案说明,还容说明西方化后再去讲。
二、西洋中国印度三方哲学之比较
中国哲学之情势
我们现在要来观察中国文化的这一面情形。(中略)我们仔细审量后,可以说中国并没有陷于西洋和印度古代形而上学的错误,亦与佛家方法各别不相涉。他是另自成一种形而上学与西洋印度的全非同物,我已在表内开列明白。有许多人因为不留心的结果,不觉得这三方的形而上学有什么根本的不同,就常常误会牵混在一处来讲。譬如章太炎、马寅初、陈钟凡诸位都很喜欢拿佛家唯识上的话同中国易经、庄子来相比附;说什么乾坤就同于阿赖耶识、末那识,一类的话。这实在是大大的错误!大约大家都有一个根本的错误,就是以为人类文化总应该差不多,无论他是指说彼此的同点,或批评他们的差异,但总以为是可以拿着比的。其实大误!他们一家一家——西洋、印度、中国——都各自为一新奇的、颖异的东西,初不能相比。三方各走一路,殆不相涉,中国既没有走西洋或印度那样的路,就绝对不会产生像西洋或印度的那样东西,除非他也走那路时节。你们如果说中国形而上学的某某话,就是印度佛教唯识的某某话,那我就请你看中国人可曾有印度人那样奋力齐奔于人生第三路向吗?如果你承认不曾有,那么印度形而上学在中国何从产生出来!即使他们所说的话尽管相似到十分,如果根本不同时,就不得算同,不得相比。据我所观察中国的形而上学与西洋和印度的根本不同,可分两点去说:
(一)问题不同中国形而上学的问题与西洋、印度全然不同,西洋古代和印度古代所问的问题在中国实是没有的。他们两方的问题原也不尽同,但如对于宇宙本体的追究,确乎一致。他们一致的地方,正是中国同他们截然不同的地方,你可曾听见中国哲学家一方主一元,一方主二元或多元;一方主唯心,一方主唯物的辩论吗?像这种呆板的静体的问题,中国人并不讨论。中国自极古的时候传下来的形而上学,作一切大小高低学术之根本思想的是一套完全讲变化的——绝非静体的。他们只讲些变化上抽象的道理,很没有去过问具体的问题。因为这问题不同的原故,其情形因也不同,他们仅只传习讲说而很少争辩,分开党派,各提主张,互相对峙的。虽然一家文化初起的时候,因路向尚无定,思想向各方面发展种种都有一点萌芽,中国也许间或有些与印度西洋相似的,譬如老子所说的“有物混成,先天地生”似很近于具体。但老子的道理终究不住静体,他原亦出于古代的易理——“归藏”——而讲变化的。况且只萌露这一点总不能算数,若因为这类的相似,就抹煞那大部分的不同,总不应该。你不要把中国的金、木、水、火、土五行,当作印度地、水、火、风四大一样看:一个是表现抽象的意味,一个是指具体的物质,并不能牵混为一的。
(二)方法不同中国形而上学所讲,既为变化的问题,则其所用之方法,也当然与西洋印度不同。因为讲具体的问题所用的都是一些静的、呆板的概念,在讲变化时绝对不能适用,他所用的名词只是抽象的、虚的意味。不但阴阳乾坤只表示意味而非实物,就是具体的东西如“潜龙”、“牝马”之类,到他手里也都成了抽象的意味,若呆板的认为是一条龙,一匹马,那便大大错了。我们认识这种抽象的意味或倾向,是用什么作用呢?这就是直觉。我们要认识这种抽象的意味或倾向,完全要用直觉去体会玩味,才能得到所谓“阴”、“阳”、“乾”、“坤”。固为感觉所得不到,亦非由理智作用之运施而后得的抽象概念。理智所制成之概念皆明确固定的,而此则活动浑融的也。
从上面所说看来,可见中国的形而上学,在问题和方法两层,完全同西洋人印度人两样,在西洋古代合〔和〕印度的几外道所讲的都是静体问题,而因为方法的不讲求,所以陷于错误。以后再谈那类形而上学,都要提出新方法才行。至于中国的形而上学全然不谈静体,并且所用的方法与西洋印度不同,所以近世批评形而上学可讲不可讲与方法适用不适用的问题,都与中国的形而上学完全不相干涉。我们上面所说的两点实在甚关重要,如果不能认清,我们没有法子说中国形而上学可以站得住。如果一个不小心,就错谬得要不得,大约古来弄错的人也很不少,所以我们颇看见有人注意加以针砭。我记得陈淳很辨别太极两仪非物之一点;又偶翻到《宋元学案》里边有许白云答人问的话,大概的意思是说,太极两仪都不过是一个意思,周濂溪就虑人不明白要以太极为一物,所以加无极在上边,然至今犹有人以两仪为天地者,这实在大大不可;太极是理,阴阳是气,理与气与形是不能混的,合起来说,固然形禀气而理具气中,分之则形上形下不可以无别也。他这个话非常之对,中国学术所有的错误,就是由于方法的不谨,往往拿这抽象玄学的推理应用到属经验知识的具体问题;如中国医学上讲病理药性其方法殆不多合。并且除掉认清这些地方之外,还有我们更根本重要应做的事,就是去弄清楚了这种玄学的方法。他那阴阳等观念固然一切都是直觉的,但直觉也只能认识那些观念而已,他并不会演出那些道理来;这盖必有其特殊逻辑,才能讲明以前所成的玄学而可以继续研究。在前人颇拿他同数理在一起讲,这或者也值得研究。但我于此实无研究,不敢轻易说话,不过我们一定可以知道这个方法如果弄不出来,则中国一切学术之得失利弊,就看不分明而终于无法讲求。我们又相信除非中国文明无一丝一毫之价值则已,苟犹能于西洋印度之外自成一派,多少有其价值,则为此一派文明之命根的方法必然是有的,只待有心人去弄出来罢了。此非常之大业,国人不可不勉!
中国形而上学的大意
此刻我们来讲中国这一套形而上学的大意。中国这一套东西,大约都具于周易。周易以前的《归藏》、《连山》,和周易以后流布到处的阴阳五行思想,自然也不能全一样,然而大致总一样的,足可以周易代表他们。又讲《易经》的许多家的说法原也各有不同,然而我们可以说这所有许多的不同,无论如何不同,却有一个为大家公认的中心意思,就是“调和”。他们虽然不一定像这样说词,而他们心目中的意思确是如此,其大意以为宇宙间实没有那绝对的、单的、极端的、一偏的、不调和的事物;如果有这些东西,也一定是隐而不现的。凡是现出来的东西都是相对、双、中庸、平衡、调和。一切的存在,都是如此。这个话都是观察变化而说的,不是看着呆静的宇宙而是看宇宙的变化流行。所谓变化就是由调和到不调和,或由不调和到调和。仿佛水流必求平衡,若不平衡,还往下流。所差的,水不是自己的活动,有时得平衡即不流,而这个是不断的往前流,往前变化;又调和与不调和不能分开,无处无时不是调和,亦无处无时不是不调和者。阴阳等字样,都是表示相对待两意味或两势力。在事实上分两势力,在吾人观察上则为两意味。他们说无处无阴阳即无处非调和,而此一阴或一阳者又各为阴阳之和。如是上下左右推之,相对待相关系无穷。相对待固是相反而即是相成,一切事物都成立于此相反相成之调和的关系之上;纯粹的单是没有的,真正的极端是无其事的。这个意思我认为凡中国式思想的人所共有的;似乎他方也偶有一点,不过我记不清;我只记得从前看到一本书叫做《相对原理》(Priivity)是美国人卡鲁士(Carus)著的,他讲安斯坦[2]的相对论,其间有好多话惹我注意。他所有的话都是根据“宇宙是大流”的意思而说,一切东西都在这大流中彼此互相关系。其最要紧的话就是:一切都是相对,没有自己在那里存在的东西。似乎同我们的意思很相契合,我觉得安斯坦的发明不但使两个相远不相涉之外的静的罗素哲学与内的动的柏格森学得一个接触,并且使西洋的、印度的、中国的东西都相接触。又柏格森的哲学固与印度思想大有帮忙,似也有为中国思想开其先路的地方。譬如中国人所用这出于直觉体会之意味的观念,意有所指而非常流动不定,与科学的思路扞格不入;若在科学思路占唯一绝对势力的世界就要被排斥不容存留。而今则有柏格森将科学上明确固定的概念大加指摘,他以为形而上学应当一反科学思路要求一种柔顺、活动的观念来用。这不是很像替中国式思想开其先路吗?
这形而上学之所以为其形而上学的,有一个根本的地方就是无表示。凡一切事物的存在为我所意识的都是一个表示。平时我们的说话法,一名一句都是一个表示;不但语法,即所有感觉,也都是一个一个的表示。因吾人是生物,一思一感皆为有所问而要求一个答,就必须有表示。无意旨的不表示是与我们不相干的。不是我们所能意识及感觉的。所谓要求表示就是要求对于他们的实际问题有关,有影响,这是生物的本性。从这本性就发生知识,其精的即为科学。形而上学则超出利害关系以求真,所以不是这一路。譬如我们说的变化,都是由调和到不调和,结果又归于调和,我们只是不得不用言语来表他,实在这从调和到不调和的两者中间也未尝不调和,没有法子可以分出从某至某为调和,从某至某为不调和;即求所谓调和不调和实不可得,不过言语表明的力量限于此罢了。我们直觉所认的一偏不调和,其实还是调和,此下之调和与上之不调和又为一调和,如是之调和为真,盖两相消而无表示也,然无表示亦一表示。这不惜为两相冲突的说话就是形而上学的说话,凡是形而上学的说话都是全反平时说话法的,若不与平常说话相反就不是形而上学。盖非翻过这些生物的态度不可。柏格森之形而上学为反科学的,亦可为此种派头开其先。
我们试就易卦讲几句。卦盖即悬象以示人之意,每一个卦都是表示一个不调和,他是拿这些样的不调和来代表宇宙所有的不调和。他的数目或者加演再多也可以,不过姑且定六十四卦来说。这一卦又分个内外上下,还又分六层次去讲;例如,易经头一个卦:
这卦是乾上乾下。又从底下挨着次序一爻一爻也都是一一的表示。最下一阳爻——他们叫做初九——因为阳伏藏在下就用“潜龙”两字表示那意味,在这种意味上最好是勿用,勿用其占得的意味也;如是象,如是占,为一调和。我看见《周易折中》引饶鲁的话最明白,他说:“一爻有一爻之中:如初九潜龙勿用,就以潜而勿用为中;九二见龙在田利见大人,就以见为中;九三君子终日乾乾,就以乾惕为中;九四或跃在渊,就以或跃为中;卦有才有时有位不同,圣人使之无不和乎中。”这根本即是调和就好,极端及偏就要失败。还有我仿佛记得王船山讲这乾卦说,有一完全坤卦隐于其后,颇为别家所未及,要算是善于讲调和的。如是之中或调和都只能由直觉去认定,到中的时候就觉得俨然真是中,到不调和的时候就俨然确是不调和,这非理智的判断不能去追问其所以,或认定就用理智顺着往下推;若追问或推理便都破坏牴牾讲不通了。
关于这面的话大约只好以此为止,因为自己没有什么研究也说不出别的话来。不过我很看得明孔子这派的人生哲学完全是从这种形而上学产生出来的。孔子的话没有一句不是说这个的。始终只是这一个意思,并无别的好多意思。大概凡是一个有系统思想的人都只有一个意思,若不只一个,必是他的思想尚无系统,尚未到家。孔子说的“一以贯之”恐怕即在此形而上学的一点意思。胡适之先生以为是讲知识方法,似乎不对。因为不但是孔子,就是所有东方人都不喜欢讲求静的知识,而况儒家尽用直觉,绝少来讲理智。孔子形而上学和其人生的道理都不是知识方法可以去一贯的,胡先生没有把孔子的一贯懂得,所以他底下说了好多的“又一根本观念”,其实哪里有这许多的根本观念呢!不过孔子中心的意思虽只一点,却演为种种方面的道理,我们要去讲他,自然不能不一一分讲,但虽分讲,合之固一也。我们分讲于下。
[1]选自《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上海,商务印书馆,1922。
[2]今译爱因斯坦,下同——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