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现象学[1]
一、第一人称复数
你若要做严肃的动物学研究,就不可能只是在动物园里逛来逛去,记这记那,好奇地看看稀奇古怪的东西。严肃的动物学要求精确性。这又取决于是否拥有普遍接受的描述与分析的方法,那样别的动物学家才能明白你说的是什么。严肃的现象学更需要一种清楚的、中立的描述方法,因为好像没有任何两个人会以同样的方式运用词汇,人人在这方面都是专家。我们非常吃惊地看到,现象学争论方面的“学术”讨论,经常演变成捶桌子打板凳、大吵大闹,每个人都不管别人,只顾自说自话。从某个意义上讲,这是特别令人吃惊的,因为按照长久以来的哲学传统,我们全都同意在我们“向内部看”自己的现象学时我们所发现的是什么。
通常,现象学研究似乎是一种可靠的公共实践,是提取共有的观察结果的问题。当笛卡尔把他的《沉思录》写成第一人称单数的独白时,他显然希望读者会同意他的每个观察,因为读者在各自的心智中做出他所描述的探索时,总会得到与他一样的结果。英国经验论者洛克、贝克莱和休谟在写作时同样持有如下假设:他们多数时候所做的就是内省,而且读者可以很容易地复现他们的内省。在《人类理解论》中,洛克把这个预设叫做“历史的、朴素的方法”——在他这里,没有深奥的演绎,也没有先天的理论推理,只是记录观察到的事实,提醒读者对所有观察者来说什么是显然存在的。事实上,每个写过意识问题的作者,都会提出我们所称的第一人称复数预设:不管意识多么神秘,我们(你——尊敬的读者——和我)都能在一起轻松自如地谈论我们共同的亲知,也就是我们在自己的意识流里都能找到的东西。而除了少数难以驾驭的例外,读者总是可以和作者沆瀣一气。
这当然是好事,但很不幸,一个令人尴尬的事实是,争论和矛盾的出现,困扰着在相互同意的客气氛围下所提出的那些主张。我们一定是在某件事情上愚弄自己。或许,我们愚弄自己的就是,我们在何种程度上确实基本相同。当人们首次碰到现象学思想的不同学派时,他们也许会加入他们觉得正确的那一派,而每个学派的现象学描述,在说明其成员的一般内在生活方面都是基本正确的,于是人们就会天真地作出一般概括,说出一些得不到支持的主张,并声称它如何如何适用于所有人。
或者,我们愚弄自己的也许就是内省的高度可靠性;内省是每个有意识的心智都具有的一种自我观察的个人能力。自从笛卡尔提出他的名句“我思故我在”以来,我们的这一能力就被认为是与错误绝缘的;我们拥有自己的思想与情感的访问特权,这种访问能力肯定比任何外来者的要好(“想象有人试图告诉你,你弄错了你正在思考和感觉的东西!”)。我们要么是“不会错的”,总是可以确保正确;要么至少是“不可矫正的”,不论对与错,其他人都不能修正我们。
但是,这种不会犯错的信条可能恰好是一种错误,不管它多么根深蒂固。也许,即使我们在我们自己的现象学上都是基本相同的,一些观察者在他们试图描述它时也会出错,但由于他们非常确信自己是正确的,所以相对来说,他们不会在任何修正面前示弱(他们是贬义意义上的不可矫正,也就是不可救药)。无论哪种情况,都会产生争议。此外,还有一种可能,我觉得它更接近事实:我们愚弄自己的是,我们以为“内省”活动永远只是“去看和看见”(lookingandseeing)的问题。我怀疑,当我们声称自己正在运用内部观察能力时,我们其实就是在进行某种即兴的理论推理。我们之所以是相当容易受骗的理论家,正好是因为,“观察”的东西如此之少,而武断的看法又是那样之多,完全不管是否产生矛盾。当我们以共同的方式内省时,我们其实正好处于盲人摸象的境地。乍看起来,这好像是一个荒唐可笑的观点,但让我们来看看,可以为这个观点说点什么。
在前一章现象学公园的游历中,你遇到过什么让你感到惊讶的东西吗?比如,直到牌几乎就在你的正前方时,你还是无法认出是哪一张牌,你对此会很吃惊吗?我发现许多人对此都很吃惊,甚至包括那些知道边缘视觉的灵敏程度有限的人。如果这会让你吃惊,那就必定意味着:如果此前你曾就此话题说得滔滔不绝,那你说的很可能是错的。人们常常自称自己直接地知道自己外围视野里的很多内容,而其实他们知道的没那么多。为什么人们会这样说?不是因为他们直接地、不可矫正地观察到了自己在享受这些外围视野的内容,而是因为他们这样说显得顺理成章。毕竟,在正常条件下,你不会注意到你的视野中有任何空白,同时,如果有一个区域确实没有着色,你是能看出其中的不一致的,除此之外,你看任何地方都会发现,那里的每样东西都有颜色,也很详细。如果你认为,你的主观视野基本上就是一个由彩色形状构成的内在图像,那么顺理成章的说法就是:画布的每一部分必定着了某种颜色,甚至画布原来就是某种颜色!但是,这个结论来自一个关于你的主观视野的可疑模型,而非你直接观察的任何东西。
我是在说我们绝对没有对我们的有意识经验的访问特权吗?不,我说的是,我们往往会认为,我们不会那么容易犯错误,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在自己的访问特权受到这类挑战时,人们通常承认,他们并没有任何特别的途径来访问自己的有意识经验的原因和结果。例如,他们也许会惊讶地了解到,自己用鼻子辨味,凭脚来听低音,但他们绝不会自称,自己在经验的来源或原因方面享有什么权威。他们只说,自己只是在这些经验本身方面有点权威,这些经验与它们的原因和结果是分离开来的。然而,虽然人们也许会说,他们所自称的权威只是针对自己经验的那些独立的内容,而不针对这些经验的原因和结果,但他们却常常越过自己设定的限制。例如,你愿意在如下命题上打赌吗?(至少有一个是我编出来的。)
(1)你能经验到一个斑点,它同时既全是红色又全是绿色,是一个同时具有两种颜色(不是混色)的斑点。
(2)如果你看着一个蓝色背景下的黄色圆圈(光线充足),黄色与蓝色的光亮度调到一样,这时黄色与蓝色的边界就会消失。
(3)有一种声音,有时被称作听觉的理发店旋转标志彩柱(theauditorybarberpole),它好像总是在音高上不断上升,但又从来没有真正升高。[2]
(4)有一种药草,如果服用过量,就会让你无法理解用母语说出的口语。在药效消失以前,你的听力未受损伤,没有模糊的地方,也没有多余的噪音,但你听到的语词,在你听起来就像一种完全陌生的语言,即使你大概知道它们不是。
(5)如果你蒙上眼睛摸自己的鼻子时,一个振**器在你胳膊的某一点上振**,你就会觉得自己的鼻子像皮诺曹(Pinocchio)的一样正在变长;如果振**器移到另一点,你就会有一种可怕的感觉,好像你把鼻子从里面挤出来了,而同时你的食指就停在你头盖骨里面的某个地方。
事实上,第四个是我杜撰的,不过,就我所知,它可能是真的。在神经病理学中有一种病症叫做人面失认症,这种病的研究相当完善;在这种病中,你的视觉完好无损,你也能用视觉轻易辨认绝大多数东西,但你却完全不认得最亲近的朋友和同伴的面孔。再次强调,我的重点不是在于,你没有对你有意识经验的内容或本性的访问特权,我的重点在于,我们必须警惕在这个问题上过于自信。
在现象学公园的导游途中,我曾推荐许多简单的实验请大家做。这不是出于“纯粹的”现象学精神。现象学家往往主张,由于我们在自己的现象学的生理原因与结果方面没有权威,所以,在我们试图给出一个纯粹的、中立的、前理论的描述,来说明我们在日常经验进程中所发现的“被给予的”东西时,我们应该忽略原因和结果。也许吧。但是,现象学公园的奇怪居民,还有多少都是我们从未见过的啊!如果一个动物学家企图从狗、猫、马、知更鸟和金鱼的观察出发,推广到整个动物科学,他很有可能漏掉一些东西。
二、第三人称视角
由于我们将要尽情投入不纯粹的现象学,所以在方法上我们要比以往更加小心。现象学家采用的标准视角是笛卡尔的第一人称视角,在这一视角里,我以独白(我让你可以听到这种独白)的形式来描述我在我的有意识经验中所发现的东西,指望我们会达成一致。但是,我已试图指出,由此形成的第一人称复数视角的亲密合作只是错误的危险孵化器。事实上,在心理学历史中,正是因为人们不断认识到上述方法论的问题,这才导致内省主义的衰落和行为主义的兴起。行为主义者非常小心地避免推测在我的、你的、他的、她的、它的心智中发生了什么。实际上,他们倡导第三人称视角,在这一视角中,只有“从外部”收集到的事实才可算作数据。你可以给行动中的人录像,然后测量与身体运动有关的任务的错误率,或者按按钮或杠杆的反应时间、脉搏次数、脑波、眼动、脸红(只要你有一台可客观测量它的机器),以及皮肤电反应(由“测谎器”测得的电子传导率)。你可以打开受试的头盖骨(运用外科手术方法或者采用大脑扫描装置),看看他们的大脑在发生什么,但是,只要你使用的是自然科学的主体间可证实的方法,你就千万不能对他们的心智中正在发生什么作出任何假设,因为你就此不能取得任何数据。
这种观点的最简表述就是,由于你永远无法“直接看到”别人的心智,只能得到他们所说的话,所以,任何像某些心智事件确实存在这样的事实,都不可列入科学的数据,因为它们永远无法恰当地为客观方法所核实。今天,这种方法论的顾虑已经成为所有实验心理学和神经科学的主导原则(不只是“行为主义者”的研究才这样),它常常被提升为这种或那种意识形态原则,例如:
心智事件不存在。(句号!——这被称为“赤脚的行为主义”。)
心智事件存在,但它们没有任何效果,所以科学不能研究它们(副现象论——参见第12章第5节)。
心智现象存在,而且产生效果,但这些效果不能为科学所研究,科学只好满足于得到有关大脑的“外围的”或“低级的”效果和过程的理论(这种观点在神经科学家中很流行,特别是那些对“理论家”抱着怀疑态度的人。这实际上是二元论;这些研究者显然同意笛卡尔的观点:心智不是大脑,而他们打算满足于只有一个关于大脑的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