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敬如宾”析[1]
当我们阅读文学作品或新闻报道时，“相敬如宾”这个成语常常会映入我们的眼帘。即使是在日常的闲谈中，这个成语也是经常出现的。人们用它来说明这样的道理，即夫妻之间应该相互敬重，就像主人对待宾客一样友好和热情。众所周知，“相敬如宾”这一成语见于《后汉书·庞公传》，后来，《三角志·魏书·常林传》和明代柯丹邱的《荆钗记》都沿用了这个成语。渐渐地，这个成语便成了人们在日常生活中赞扬良好的夫妻关系的口头禅。
然而，细细想来，用“相敬如宾”这个成语来形容夫妻关系，未免显得悖理。诚然，夫妻之间应该相互敬重，但如果敬重到像互待宾客一样，岂不有矫揉造作之嫌！人所共知，中国人对待宾客常常是热情的和友好的，中华民族也为此而获得了“礼仪之邦”的美名。然而，这种热情和友好更多地是出于礼貌上的考虑，否则中国人就不会有“人情薄如纸”“人一走，茶就凉”这类说法了。也就是说，乍看起来，宾主之间的关系是友好的、热情的，实际上却是礼节性的、冷淡的、疏远的。即使不仅从礼貌上，而且能从内心深处善待陌生的宾客的人，也不得不承认，他和宾客之间实际上存在着相当疏远的关系，或至少是有一定的距离的。正如宾馆里挂出来的“宾至如归”的牌子反而使人产生一种疏离感一样，用“相敬如宾”的成语来赞扬夫妻之间的和睦同样会给人留下一种滑稽的印象。
其实，从现代社会的眼光来看，夫妻之间关系的最本质的基础是感情，这是一种特殊的异性之间的感情。在男女双方恋爱时，这种感情常常带有强烈的浪漫主义和理想主义的色彩，因而被称为“爱情”。然而，在不少文学家的笔下，结婚成了爱情的坟墓。这种看法显得过于简单。实际上，结婚不过是用现实主义的感情取代了恋爱中的理想主义的和浪漫主义的感情。不管感情起了什么样的变化，但它还是存在着的，如果把这个基础也抽掉了，那婚姻也就死亡了。所以，离婚的必要条件是男女双方感情上的破裂。尽管婚姻包含着多于感情的其他因素，但感情是否破裂对于婚姻来说，却是根本性的。
也就是说，评价一种婚姻好坏的最根本的标准不是男女双方之间是否讲礼貌，能否“相敬如宾”，而是双方之间有感情否，讲得直白一点，也就是双方的爱情是否还存在。在有感情的基础上讲相互敬重当然是好的，但撇开感情这一基础，仅仅用“相敬如宾”来说明夫妻关系，无论如何是不合适的。在现实生活中，我们常常见到这样的情况：有的夫妻之间感情关系已经**然无存，双方只是为了子女或其他的原因继续生活在一起，他们之间完全可以做到相敬如宾，然而，这除了表明婚姻已经死亡，表明人们的虚荣心都多么严重以外，还能再说明什么呢？在我们看来，用“相敬如宾”这个成语来叙述乃至赞扬现代社会中的夫妻关系是不合适的，我们不妨以“相亲相爱”这个成语取而代之。
事实上，如果我们更深入地来思考这个问题的话，就会发现，在传统社会中，用“相敬如宾”这个成语来形容夫妻关系，恰恰暴露出传统的夫妻关系并不是建筑在真正的爱情的基础上的。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所谓“先结婚，后恋爱”、所谓“指腹为婚”这类说法的普遍流行，难道可能会真正地尊重男女双方自己的感情取向吗？尤其是在以男子为中心的传统社会中，妇女深受神权、政权、族权、夫权的支配，男子可以蓄三妻四妾，妇女则只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除了希望丈夫能够“敬”她，把她当人看以外，还会有什么奢望呢？因此，“相敬如宾”这个成语即使用于传统社会，表达出来的也绝不是夫妻之间的恩爱关系，而是那种普遍存在的、不幸的夫妻关系的真实的写照。作为当代人，我们为什么还要不加分析地沿用这个成语呢？
[1]本文原载《天津日报》，1993-01-12，笔名“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