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寅时初,京城还沉浸在浓重的夜色里,靖安侯府的门前却已亮起了灯火。程瑾身着浅绿色官袍,头戴进贤冠,手持竹木笏板,登上了前往皇城的马车。
马车抵达建福门时,天际刚泛起一丝鱼肚白。门外已是车马辚辚,众多身着各色官袍的官员正依次验看鱼符,有序入宫。程瑾跟在几位同僚身后,沉默地穿过重重宫门,脚下的青石板路在晨曦中泛着微光。
殿前,文武百官依照品级与官职,已然排成了整齐的行列。空气中弥漫着庄严肃穆的气息,只闻衣袂窸窣与偶尔的轻咳声,无人敢高声喧哗。
程瑾作为从七品上的左补阙,位置在文官班次的中后段。她垂首肃立,双手持笏板于胸前,心中默诵着朝仪的每一个环节。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跳,既有初次参与的紧张,更有一种融入这国家中枢的庄重感。
紧张是必然的——这是她第一次正式立于王朝最高议政之堂,周遭皆是品阶远高于她的重臣,一言一行皆需万分谨慎,绝不能行差踏错,丢了门下省的颜面,辜负张侍中的提携。
然而,在这份紧张之下,一股更深沉、更隐秘的期待,如同暗流般在她心底涌动。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那高大深邃的殿门。陛下……就在那殿宇之中。
自从上次两仪殿外,她于丹陛之下遥遥叩首后,便再也未曾见过天颜。那道“不必见了”的旨意,如同一条无形的界限,划开了天威与臣子之间的距离。她感念陛下的保全之恩,亦深知那日身份暴露时的惊涛骇浪,于君于臣,都是一道需要时间抚平的裂痕。此刻,她终于能以臣子的身份,堂堂正正地立于这朝堂之上,虽只是群臣中不起眼的一员,但总算……总算能再见他一面。哪怕只是远远望见御座上的身影,于她而言,也是一种莫大的慰藉与心安。
“升——朝——!”
净鞭响起,钟鼓声愈发庄严洪亮。殿门缓缓洞开,百官队伍开始向前移动。程瑾立刻收敛心神,随着人流,迈着谨慎而规整的步伐,踏入含元殿内。
殿内空间恢弘,巨大的梁柱支撑着绘有精美彩画的穹顶。两侧身着绛紫、绯色官袍的高官们按班序肃立,气氛凝重得几乎令人窒息。御座高高在上,尚空无一人,但那无形的威压已然笼罩了整个大殿。
殿内檀香氤氲,百官依品级立于石阶位次。当殿中监高唱"陛下驾到",程瑾随众官行再拜之礼,额触金砖,山呼万岁。
(以上礼制,服饰等借鉴《唐六典》《唐会要》《旧唐书·舆服志》《新唐书·车服志》)
“众卿平身。”清朗平和的声音从御座传来。
程瑾随百官起身,在抬眼的瞬间望见御座。李奉璋端坐龙椅,晨光中可见较往日清减,眉宇间威仪更甚。那双看向群臣的眼睛却依然锐利如初,只是在那锐利之下,似乎藏着几分难以察觉的疲惫。
殿中监高唱“有司奏事——”,门下省典仪依次传唱,声震殿宇。
短暂的寂静后,一位身着绯袍官员手持笏板,大步走出文官班列,正是御史中丞李纲。他神色凛然,行至殿中奏事之位躬身一礼,声音洪亮且带着不容置疑的愤慨:
“陛下!臣,弹劾京畿诸县官员,在税粮仓事上枉法营私,致使仓廪虚悬,民怨四起!
“京南县乡老,已递上血书陈情!其折纳之时,官府刻意压低时估,盘剥农户,令人发指!此风绝非孤例,田玉等县定等、称量之诡谲,恐有更大贪墨!更有州县,常平仓常年不开,或损耗异常。种种情状,皆是蠹虫啃食国本,乞请陛下彻查!”
他高高举起一份颜色暗沉的绢布,那隐约的暗红色痕迹,在庄严的大殿中显得格外刺目。
端坐于御座上的李奉璋,面色沉静,目光扫过那份“血书”,并未立刻表态,而是将视线转向门下省方向,声音平稳无波:“张卿。”
侍中张济应声出班,他步履沉稳,手持玉笏,先向御座一礼,而后从容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陛下,李中丞风闻奏事,其心可嘉。其所言诸县情状,臣在省中披阅文书时,亦见端倪。”
他话锋微转,语气愈发沉凝:“然臣以为,此弊绝非数县官员胆大妄为如此简单。究其根源,在于现行《仓部格》中,关于折纳估价、平粜(tiao四声粮食价格过高时,以低于市场的价格出售仓库中的储备粮,以平抑物价,救济百姓)时机、存耗核算之条款,或因年深日久,或因当初制定未尽周详,在地方执行中已被钻营出诸多漏洞。朝廷纵有核查之心,亦难以及时洞察其奸。此乃制度之弊,非严惩数名蠹吏即可根除。长此以往,恐伤国本,动摇民心。”
程瑾立于班中,屏息静听。她前日刚核验过漕粮数目,对其中关节已有切身体会,此刻听闻张济剖析,更深感认同。同时,她也敏锐地察觉到,张侍中此举,似乎意在……
果然,龙椅上的李奉璋微微颔首,目光扫过丹陛下的群臣:“二卿所言,皆切中要害。吏治需清,积弊亦需革除。张卿既洞察此节,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张济身上。
就在张济准备开口之际,李奉璋的目光却越过他,精准地投向文官班次的中后段,那个身着绿色官袍的年轻身影。
“左补阙程瑾。”
声音不高,却如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在殿内激起无声的波澜。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到程瑾身上。她只是一个从七品上的补阙,在群臣济济的朝堂上,本是最不起眼的存在,此刻却被天子亲自点名垂询。
程瑾心头剧震,血液仿佛瞬间涌向头顶,又迅速退去。她强迫自己稳住几乎要僵住的身形,深吸一口气,持笏快步出班,深深躬身。
“臣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