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这日午后,田玉县城中车马行人往来如织,沿街店铺旗幡招展,贩夫走卒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一派安居乐业的景象。任谁初看,都会觉得这是一处治理得法、民生富足的上佳县治。
人流中,三位远道而来的“客商”显得并不十分起眼。一位是身着绸缎、面容清俊却略显苍白的年轻公子,一位是鬓角花白、精神矍铄的老者,外加一个沉默寡言、深目高鼻的随从。三人闲庭信步,正朝着城中最好的酒楼“醉仙楼”走去。
那年轻公子,自然便是程瑾。她刻意微微佝偻着背,试图掩去几分自幼养成的挺拔气质。扮作随从的阿穆不动声色地靠近,用极低的声音提醒:“世子,您这步子……太稳了,看东西的眼神也太正。寻常商贾,得多几分谄媚和算计。”
程瑾闻言,眼底闪过一丝无奈,目光再扫过街边货摊时,便刻意添了几分商贾的审视。同时忍不住低声回了一句:“你别说我,看看你自己。深目高鼻,往这一站就惹人注目,哪像个普通随从?”
阿穆面不改色,一本正经地低声反驳:“奴这是天生的,改不了。总比郑主事强,您若让他扮随从,就他那张冰霜脸往您身后一站,不像是谈生意,倒像是去收债的。只怕话没说两句,就把县丞给吓着了。”
程瑾想象了一下郑迁板着脸、一身寒气站在身后的样子,不觉笑起来。她压低声音:“罢了罢了,一会儿的宴请,还是让郑主事在暗处接应吧。你跟我进去,记得多笑一笑,别总绷着。”
阿穆努力扯动嘴角,露出一个略显僵硬的“笑容”:“奴……尽量。”
一旁扮作老爷的孙太医,听着他俩的嘀咕,没好气地捋了捋胡子,低声抱怨:“老夫这么大年纪,悬壶济世半辈子,到头来还得陪你们演戏……真是晚节不保。”
程瑾忍俊不禁,低声道:“委屈孙老了。待此事了结,定向陛下为孙老请功。”
孙太医闻言,连连摆手,声音压得更低:“快莫提!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便好,千万莫要上达天听!若让陛下知道老夫陪你扮作商贾……老夫这脸面还要不要了?且你堂堂按察使,扮作商贾对个县丞点头哈腰的,这般不顾官体,陛下不追究便是万幸,还请功?”
程瑾不以为意地整了整衣袖:“事急从权,何必拘这些虚礼。”
“呵。”孙太医冷笑一声,斜眼看她,“老夫现在算是明白了。当时你在御前写那《罪己诗》,老夫还真当你受了天大的委屈。如今看来……”他刻意顿了顿,“哼。”
程瑾闻言也不恼,反倒眉眼一弯,压低声音道:“不瞒孙老,其实下官还能写得更谄媚些。下官本意还想写‘愿化君家阶前犬,长吠深宵报君恩呢。”
“你、你……”孙太医指着她,气得胡子直颤,“程侯爷怎么就养出你这么个……”他忽然想起什么,眯起眼睛打量她,“这般能屈能伸,倒让老夫想起某人在紫宸殿撞柱子撞得头破血流,差点救不回来的光景了。”
程瑾脸上的笑意顿时僵住,讪讪说道:“那个……情况不一样。”
“是不一样。”孙太医冷哼一声,“一个是要脸,一个是连脸皮都不要了。”
说笑间,三人已行至醉仙楼下。这已是他们计划中的关键一步——假扮成来自岐州、背景深厚的大粮商“洛氏伯侄”,设法宴请县丞郭方,投石问路,引蛇出洞。
小二引他们进入的雅间颇为轩敞,临街一面开着支摘窗,午后暖风带着市井的喧嚣微微透入。室内陈设雅致,梨花木的圆桌,配套的鼓凳,墙上挂着几幅仿名家的山水画,角落的多宝阁上摆着些瓷器玩意,倒也符合一个富庶县城最好酒楼的格调。
店小二躬身退下,轻轻掩上房门。雅间内只剩下三人,方才街市上的些许轻松瞬间被一种临战前的凝滞所取代。
程瑾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她没有立刻坐下,而是望着楼下熙攘的街景,眉头微蹙。
“阿穆,”她忽然开口,声音低沉,“你说,一个家财万贯,在州府都有些门路的富商,面对一个县丞,该是何等态度?”
阿穆愣了一下,认真思索片刻,不太确定地回答:“奴……奴觉得,大抵……该像您平日里对待皇上那般?恭敬,谨慎?”
他话音刚落,旁边的孙太医便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捋着胡子悠悠道:“哦?那照你这么说,她岂不是要对那郭县丞也来一句‘愿化阶前犬’?”
程瑾闻言,下意识地便低声驳了一句:“他们也配!”她旋即意识到这仍是自己的本能反应,并非商人洛英该有的想法。她深吸一口气,试图找回冷静分析的状态,“陛下乃九五之尊,天威所在,恭敬是发于内心的臣节。而郭方……品秩不过七品。商贾结交官员,其中微妙,绝非简单的‘恭敬’二字可以概括。”
阿穆被她二人说得有些糊涂,努力回想了一下,再次尝试提供参考:“那……或许像从前那些来府上拜会侯爷的官员?或是节庆时上门递帖子的各家管事?奴记得,他们言谈举止都极有分寸,恭敬里带着小心,处处陪着笑脸。”
这番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程瑾记忆的闸门。父亲曾任户部侍郎,位高权重。府上门前自然少不了车马往来,尤其是年节时分,前来递帖问安的,也多是神色恭谨、礼数周全。
程瑾缓缓闭上眼睛,努力将那些模糊的面孔和姿态从记忆深处打捞出来。她需要揣摩的,正是那种面对上位者时,既恭敬又不失体统,于细节处透着小心与讨好的姿态。
她再睁开眼时,眸中的犹豫和属于程瑾的锐气已被刻意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圆滑的、带着几分世故的精明。她微微调整了站姿,肩膀不再挺得那般笔直,带上了一丝属于商人的、惯于周旋的圆融。甚至连脸上的表情也柔和了许多,嘴角习惯性地挂上一缕若有若无的、让人捉摸不透的笑意。
“我明白了。”她轻轻说道,声音里带上了一种之前没有的、略显油滑的调子,“要的就是那份在恭敬底下藏着的小心算计。既要让他觉得我们有利可图,有背景可倚仗,又不能让他觉得我们难以掌控。”
她转向孙太医和阿穆,眼神已然不同:“孙老,一会儿便要委屈您,扮个已将生意交给晚辈、只管颐养天年的老太爷。非是紧要处,不必开口,一切自有晚辈周旋应对。阿穆,你看我眼色行事。”
孙太医忍不住低声道:“昨天商量出那么多稳妥法子不选,偏要直闯虎穴……”
“此法最快。”程瑾整理衣袍,“也是最能看成效的。”
“最快也最险!”孙太医摇头,“你这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