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陆翎拉了拉妹妹袖子，右手抬起抚着耳垂，说着让妹妹给自己看看是不是掉了颗珠子，她今儿戴的是多宝坠，下面串着并列的几颗红玛瑙，虽不值钱，但确是翎儿心头好，她就喜欢这云彩玛瑙红的血滴一样浓烈。程陆羽一眼看去姐姐这耳环并不像是少了珠子的模样，遂凑近了些待仔细看看，被姐姐又重重拉了袖子。两人慢了众人几步，假意左顾右盼着看向地面。
程陆翎悄声说着“前两日开始，父亲就没回来，住哪不知，母亲亦不问，今日哥府学回来的才听说是言妈妈特地差了人请的”。程陆羽听完捏捏姐姐的手，示意自己明白了。两人相携加快了步伐，随着大家进了饭厅。
桌上已摆了四道凉菜，言妈妈轻步走到老爷身边，福身低头轻问“老爷今日是喝梨花白还是海棠醉？”若是往日，老爷免不了就着菜色点评一番再选上个酒，更是少不了问问夫人要不要浅浅同酌几杯。只今日眼神冰冷，面沉如水一般死死盯着言妈妈，那种上位者压迫感让整个饭厅的空气都凝结成冰，要从天上滴下水来。
饭厅里所有人噤若寒蝉，仆从们更是连呼吸都恨不得止住，程陆羽紧张的指甲扣在手心里，生生一阵疼，持续刺激着她，不知为何，她眼角有些酸，老爷如此这般对言妈妈，打的是自个夫人的脸，他是生生做给全部人看的。
程陆翎将手探了过来，抓住妹妹的握成拳的小手，拨出她的手指，一根一根抚平，方才握住。
言妈妈承了几息这冰刀一般的刺，倒也利落，直接挺挺跪倒，口中称道“老爷，奴婢不知是何缘故惹得老爷动怒，奴婢在此给老爷认错，求老爷轻罚”言毕重重磕头，砰砰砰三下又急又狠，再抬起头额间已是有血往下流。老爷转过头不看她，依旧一字未吐，神情依旧冷若冰霜。言妈妈接着前身往下伏狠狠磕向地面，夫人腾的站起身，板凳向后倒去，咚的一声响砸在人心头，有那胆小的被吓的是一个激灵。
她的脸色苍白，手按住桌沿，关节处泛出一圈青白色，眉毛一挑，正要开口，程陆松跳了起来，一脸的笑，嘴里叫着哎哟哟，两步到了夫人旁边，“我的好母亲，往日父亲喝酒你唠叨他不注意身子，今儿我父亲听了你的话不喝了，怎得你还不乐意了不成，咱今儿啊听父亲的话，不喝了成不”程陆翎此刻已扶起了言妈妈，扶着她往外走。
而程陆羽则是巧笑着盈盈望向父亲道“父亲，我都半旬没见着哥哥了，好不容易今儿见着了，母亲特地备了您爱吃的馎饦，早晨请安时就听着母亲吩咐要等着您到了家再和面，您之前不是说了馎饦就一定得吃现做的么，还给哥哥备了狮子头，哎呀，羽儿说着把自己给说饿了，父亲，您吩咐开席吧，女儿真是饿了呢，再说，您吃了饭肯定要检查哥哥学习，哥哥得吃饱了饭才好挨您的收拾，要不你打他的时候他蹦不了三尺高”。
“羽儿，你可真是我好妹妹，替哥哥想的如此周到，那哥哥给您二小姐道个谢罢”，他拔高了音量，拉长声音学那戏腔唱完再假模假式的对着妹妹双手一拜做了个长稽首。
自己儿女这么一闹，老爷神色不由松了几分，女儿依旧望着自己，面容上挂着些微的祈求。但他心里憋着一口气，自从知晓那个身子柔软的玉玉没了，这口气就哽在心口，提不上来压不下去，但这一闹，又能如何了呢，难道在这饭桌上，当着这些子人的面儿将那事捅破开来，不过是自己夫人处置了一个外室，自己却在家横眉竖眼，这事传了出去惹旁人笑话，徒留一个笑名，倒是更让穆贞妍得意。
心里恨恨不得意，却也僵硬着抬手提起了筷子。其余人皆松了口气，程陆松扶着母亲，用衣袖掸了掸下人扶好的凳子，猴着脸儿恭敬道“这位夫人，您儿子已将尘埃拂净，有请夫人落座且赏他多吃两个狮子头”
夫人这下子属实没有绷住，忍住了笑，伸手在他头上弹了个脑瓜崩，就势坐了下来。老爷瞪了程陆松一眼，鼻子哼了一声，程陆松不以为意，依旧嬉皮笑脸，边回座边说“父亲大人莫急，儿子最近不说悬梁刺股，也是闻鸡起舞，勤奋好学，一会儿您问我功课必定满意，今儿妹妹盼着看我挨收拾这个心愿怕是要落了空”。
程陆羽嘟起了小嘴，捏着鼻子学着父亲哼了一声，抬起左手冲哥哥挥了挥粉拳。程陆翎也跟着哼了一声，抬起右手挥了挥粉拳。这老爷夫人看着一双儿女如此卖力，心下倒是熨帖很多，面上也淡淡有了笑意。
今儿这筵席，夫人属实用了几分心意，不说那天麻炖鸽子，金玉羹了，单说这水晶脍，选的是鲤鱼鱼鳞，就比那猪皮的多了两道工序，且更是晶莹透亮。再说这能让大少爷心心念念挂住心头的狮子头，夫人本是徐州人，江淮一带狮子头的肉馅不剁沫而讲究细切，再刀背轻斩至粘黏，混入虾仁马蹄香菇丁，顺时针搅至馅料抱团，慢煎再砂锅炖，表面油亮金黄，用筷子夹起能看到肉粒和马蹄丁，入口软嫩，汤汁鲜醇。另给两位小姐备了软烂的酥黄独，也是按着家乡做法，裹了香榧子拖进锅里两面煎的金黄澄糯。
吃罢了饭，老爷接过水漱了口站起身，神色寡淡，点了程陆松与他同去书房。夫人及一双儿女一并站起，其余仆从福身恭送。待这二人走出饭厅，夫人方才抬眼看了看那二人背影，垂了眼，只嘴角翘起冷呵了一声，偏还带着笑。两位小姐遣了身边丫鬟去吃饭，携着夫人回主屋。
言妈妈迎出来，夫人快了两步拉着她仔细瞧她额头。言妈妈往后退了一步，眼睛有点子酸，微微侧了头，喉头哽咽哑着轻呼了一声“我的小姐，我”夫人按了按她，阻了往下的话，率众进去，早有等在一旁的丫鬟端了水伺候净手，言妈妈一根一根取了钗放置在托盘里，卸了盘发，取了妆銮里鸾凤梳握在手中，一手自上而下抚过，一手握着梳子沾了点茉莉花油轻顺着落下来，一旁的清荷清枣两个大丫头拿着温润的布巾一点点擦去妆容，收拾妥当之后，夫人凝望着镜中人，仿佛有些痴了，言妈妈左右看了看两个大丫头，她们福了福身轻轻退了出去，程陆翎及程陆羽也待随着出去，却被母亲呵住，“别走，你们两个，来，坐这边陪陪母亲吧”两个女儿顺从的走过去，依偎着母亲一边一个坐在角凳上，程陆羽将脸埋进了母亲的裙子里，声音闷闷的喊了一声“母亲”。打程陆羽过了十岁，就俨然一副小大人的模样鲜少再有这般小儿女样，夫人的一双杏眼又弯又亮，目光柔和，伸出手抚摸着她的背脊，程陆羽的背随着母亲的爱抚软了下来，就往前趴了趴，整个上半身压在了母亲的膝上。
夫人又侧了头看着铜镜，因着这几年有了白发，眼神先看了鬓角，言妈妈梳头的手艺很好，打看上去乌发如云，抬了眉毛细看眼角好像有了几缕纹路，她试着对镜中人微笑，镜中人也对她微笑，嘴角弯起，整张面容只是空有笑意。她落下嘴唇，笑容便消散，铜镜好像无端起了雾。看着趴在膝上的女儿，竟与自己过往的时光重叠在了一起，承欢膝下，谁家女儿幼时不曾靠着母亲撒娇。只如今，她的母亲已是一捧黄土，她再无可撒娇的人，思及此，眼睛找到了言妈妈，眼神才聚在一起，言妈妈是她母妈妈，自小带她长大，如母一般，那额头白布抹额上渗出的血又好似那日母亲临终吐出的那一口，红的让她晕眩。“昨日种种譬如死”心里默念着，整个人方才有了一丝活气。
“你们父亲与我早生嫌隙，不复当年恩爱，想必你们也是心里有数，只是不知如何开口问我，倒也不必多想”说到这，她扶起了程陆羽，自己抽身走到贵妃椅坐下，铺平了裙摆，双手叠放膝盖，端的是一品诰命夫人的气度。两个女儿见母亲这般，便也规规矩矩坐好，只心里如敲鼓一般，耳听着是一派寂静，母亲的话就是在寂静里穿过来的线。
“当年他寄居我家博取功名，后虽家庭败落，父母皆亡，但三代世家底蕴深厚，未尝不能给我一个容身之所，但你们父亲当时表露爱意，许我一生一世一双人，我便信以为真，嫁与他，操持家务。你们父亲过了解试，太学上舍试乃是我仗了已故双亲的颜面一点一点求来的直接任官，后又拖了这些关系助你们父亲，你们父亲自己也是惯会做人，自有本事，且任职之中勤勉劳力，官场顺通，乃至今日抚州安抚使并知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