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菁在三年内遭遇了两次宫外孕。
“那一定是一个很不容易的过程。”
她没有说话,身体偶尔会颤抖,又被她强行压制下去。
人类的身体犹如一具精密的仪器,不但会对疼痛做出及时的反应,还会将那些对生命造成威胁的疼痛以编程的方式,记忆在海马体中,这是人类进化的根源,也是人类痛苦的开端。
因为这样的记忆以碎片化形式存在,相似的气味、声音、图像或者故事的重述都可能会唤醒身体的痛苦和恐惧,甚至仅仅是怀孕两个字。
“我现在很害怕听到怀孕两个字。”她有些不稳地拿起水杯,压惊似的喝了一口。
我今天泡的是柠檬温水,也许柠檬的气味让她稍微地镇静下来,放下水杯时她轻轻呼了一口气。
“我能理解,两次和死神擦肩而过……”
“不,不是因为这个。”她打断了我的话。
“宫外孕已经过去好几年了,我当时认为自己已经调整好心态了。”
喝了无数奇怪的苦药,看了无数的名医,可是后来还是害怕同样的事情重演,于是选择了可以让成活的胚胎直接注入子宫的人工受精。
“很痛,很折磨。”她的身体又一阵微微地颤抖。
医学的进步可以做到很多以前无法做到的事情,但是却不能让一个人完全免除□□之苦。
仅仅是打促排针,不仅要打腹部还要打臀部,一天3针,连续14天,打到最后腹部上臀部上都是针眼和瘀青,那段时间,每次她坐着或者躺着,针扎的感觉都会让她有一种密集恐惧症。
每隔两天都要抽三管血检测,后期是一天一次,每天抽完她都感觉天旋地转,仿佛生命也随着鲜红的血液被缓缓抽干。
促排完就是取卵子,取卵的针管像吸管那么粗,又像男人青筋暴起的手臂那么长,又粗又长的针管即使再小心翼翼,她都像是在泥水搅拌机里的泥浆,翻腾不已痛得死去活来。
“你一定很爱孩子,才有这么大的勇气受这么多苦。”
她捧着水杯的手又轻微抖了一下。
“以前也许吧,可是那么多痛苦之后,我觉得我其实没那么喜欢。”
特别是在经历那么多痛苦之后仍以失败告终。
没完没了的身体疼痛与受伤,一次又一次的失败、无力、绝望……
咨询室里一阵沉默,
她握住玻璃杯上的手指,纤长白皙,非常优美,是一双艺术家的手指,但不知怎的,我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另外一双手。
与这双手完全的相反,那双手又黑又脏,厚厚的茧子和扭曲的关节,意味手的主人长期苦力劳作。
这双手经常会让我感到害怕,对一个六七岁的小孩来说,这双手经常诡异地凭空出现,像一个在世间里游荡的恐怖鬼怪,张着嗜血的獠牙寻找着鲜嫩的猎物。
“那个抓小孩的女疯子又来啦,大家快跑!”一群孩子像聚拢在豆荚里的豆子,被阳光晒爆裂后蹦跶四处作鸟兽散。
假如有孩子的家长在的话,那个女疯子就会从一个加害的鬼怪,变成一个被暴打被唾骂,毫无反抗之力瑟瑟发抖的人。
“那个女疯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总有不知情的人会问,而掌握了小镇所有信息的隔壁阿姨,也总会热心又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地解答。
“那是东头村里李大的媳妇,生了三闺女,计生的人不但把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掏光,还把她逮住后结扎了,李大觉得她再也生不出儿子来,恨得不行,天天喝了酒就暴打她,她家婆也天天嫌她是扫把星,让李家断子绝孙,经常把她赶出门,后来就疯了呗,见到小孩就抓,特别是男孩子。”
我那时候总是剪着短短的头发,套一件哥哥不合穿的旧T恤,还是雌雄莫辨的年纪,睁着对世界半懂不懂的眼睛,惶恐不安地听着一个陌生女人不幸的一生。
不能传宗接代,就会成为一个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