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和胆小菇菌盖的颜色一样,偶尔有几道闪电劈开一块亮色。解霜雨从没见过这样异常的天象,掏出手机正想拍下这一幕,忽然听到沉沉的雷声,恐怕又将是一场大雨,只好匆匆收起手机往回走。
今天真是诸事不顺——这只是一个客观的陈述,解霜雨并不信星座运势之类,她早晨打开的软件是天气而不是黄历。看到今日天气预报曰有雨,解霜雨便把伞塞进书包侧袋,安心地走出宿舍。就算吃饭时面汤溅到白衣服上,菜叶里有虫子,扫到的共享单车除了铃铛哪都响,被老师点起来结结巴巴吐出一句不知道,图书馆位置被浑身发臭的抖腿男占据,这些都过去了,天要下雨这样的事,带了伞走回宿舍就结束了。然而,走到图书馆的门边伸手去摸书包侧袋的时候摸到的居然是空,好不容易看准一个雨停的间隙,又雷隐隐雾蒙蒙了。依据今天的经验,若是遵从直觉趁此机会逃回宿舍,一定会在半路被雨淋湿,最后以落汤鸡之姿狼狈结束,不如在图书馆静静等待雨完全停后再回去。
图书馆前的台阶高远如皇帝的登基之路,白天看来固然壮丽,夜雨之中则又暗又滑。解霜雨怕踩空摔倒,忙忙打开手机手电筒,然而,手电筒的光居然是一团黑影,解锁时瞥见刚才匆忙拍下的照片也是一片墨黑。
解霜雨怀疑自己要失明了。姓解的人和黑、瞎什么的好像有一种神秘的渊源呢……在表妹书架上随意翻看过几页的书竟在此时发力,而她已无力思考更多。两团黑雾正从手机中缓缓渗出,变得越来越大,并且离她越来越近,渐渐合为一团,把解霜雨吞没进去。
好消息是,她的神智还很清楚,能听到外面的雷声,能闻到雨天的气味,能摸到自己书包侧袋的空虚,那么听力、触觉、嗅觉应该也无异常。再努力瞪视四周一番,她发觉包裹住自己的黑也有浓淡,那么视力应该也还没丧失。那这黑团或许是胆小菇天色造成的什么光吸收现象吧!解霜雨虽是文科生,但乐于用(大概并不正确的)科学解释自己遇到的怪现象。再说这不就是摸黑爬楼梯吗?她可是能在宿舍熄灯之后熟练地下床上厕所的女人!
解霜雨自信地抬腿欲走,忽然感觉小腿微微钝痛,像撞上了什么硬物,但并未摔下台阶,甚至身体也没有摇晃。小臂上也传来一阵相似的微痛,痛感在尚可忍受的范围内。解霜雨于是留心观察,发现在痛的地方周围,黑雾似乎也变薄了。然而这痛虽然不严重,却像天上的闪电一样,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不保证不重复,也让人感觉难受起来。看来今天的苦还没完,或者自己其实得了一种不知名的绝症?
解霜雨默默忍受具象化的生活的反复捶打,好像被人装在麻袋里揍了一顿一样。她试着抬腿,把自己蜷缩起来抱住,以坐位体前屈5cm的柔韧度竟然毫不费力!可是自己分明应该是屹立在图书馆台阶之上啊?!重力也消失了吗?随它们一起消失的不是听力视力行动能力而是自己的思考能力啊!解霜雨绝望地闭上眼睛。
在黑暗中,闭上眼睛果然会很舒服,直到重新感觉到亮光,耳边的风雨声也渐渐被一种沙沙的声音取代,解霜雨正飘飘欲眠,忽然感到自己的屁股重重地砸到地上,眼镜从鼻子上滑落,四肢也散开了。身上的隐痛陡然剧烈起来,并且集中到尾椎处,像在阶梯教室从早八坐到晚九那样难受,但此刻竟然使自己感到一丝亲切的熟悉——这一切,应该都是上课睡着时的梦吧!
在这一情绪的鼓励下,她小心地掀开眼皮,扶好眼镜……一个举着锄头作防卫状的古装男子形象一下子变得清晰起来,像是老师的传家宝PPT插图中走出来的一般。该男子身体健壮,皮肤黝黑,头戴斗笠,身着短衣,圆睁一对绿豆眼,倒竖一双八字眉(多么神秘的表情……!),看来正欲大喝一声抡圆武器来打自己,他的身后则是许多个放着竹匾的架子,竹匾里盛着些绿绿的东西,正沙沙作响。解霜雨不敢细看,把视线又移回男子身上,发现他眼中的敌意似乎稍稍减轻了些,正觉得奇怪,空中却又忽然“騞”的一响,掉下一个熨斗、一把折刀,一个折脚的小锅,以及解霜雨今天神秘消失的伞。
这个场景对古装男子和当代大学生来说都有点难以理解。解霜雨看看周围的竹匾木架古装男,再看看身边散落一地的天外来物,感到自己和空中掉下的一切都像从别的图层剪切而来。古装男子的大脑想必还没打开PS,转得快些,结束了持锄干瞪眼程序,运行起了新命令——自动拾取。拾到解霜雨的伞时,她本欲为它的所有权一辩,又想到他手上的锄头和折刀,还是选择了保持沉默,在一旁静静地看古装男子拿着折伞,翻来覆去检查了半天连伞上的绑带都没解开,好像是第一次看到这种伞一样,难道他是一个真古人?还是学校图书馆忽然化作沉浸式农家乐体验馆?解霜雨正紧张地胡思乱想,男子忽然说话了:“起来,跟我走。”
古代人的音调,现代人应该听不懂吧?可是这个古装男说的话却和普通话很相近。解霜雨放心地把“穿越”这个可能性划掉了,倾向于学校办了沉浸式农家乐劳动教育而自己不幸中选志愿者,中间那些无法解释的事情大概是梦,就暂且先不理论,为了志愿时长,她顺从地站起身来跟着古装男走了。
室外竟然挂着太阳,土路边散布着大片田野和几间茅舍,弥漫着清新的雨后气息,看来这个沉浸式做的还挺还原。二人一路无话,直到在路上迎面碰上一个古装老人。
“哟,王干!刚刚雷真大,你没留在田里吧?诶,这是……?”古装老人注意到解霜雨,也没有多少惊奇的神色,“又来了一个?”
这“又来了一个”显然有所指向,解霜雨暂且不敢确定是不是“志愿者”。被呼为王干的男子点点头,“村长!我正要找您哩——雨点子砸下来的时候我还在田里,本来戴了斗笠,不怕的,只听得打雷,还是到蚕室里避了避。谁知道蚕室的窗没关上,一团雷也跟进来了,又响又黑,比我还高!幸好手边还有把锄头,用它一顿打,雷气竟然慢慢变小了,最后散了,这个……雷人吧,就掉到地下,正要给您送去。”
诶诶,雷人,我吗?解霜雨还没来得及吐槽,老人先捻捻胡须笑道:“这是第四个了吧?好,好哇,春日里大风刮来的那个,送到州府,使君很喜欢,听说准备秋日里万寿节的时候,献上去给圣人祝寿呢!不知这个又有什么新奇的本领?使君喜欢了,圣人喜欢了,也是咱们的福气哇。”他笑呵呵地转向解霜雨,眼神中闪过一丝热切,解霜雨连忙移开目光。王干掏出拾取的东西,替她回答:“好像是个哑巴……?还多掉了这些东西,也没见什么新巧的,使君能看得上么?”
来不及关心雷人了,解霜雨连忙说:“我能说话……!”两个古装人一时都向她看来,解霜雨咽了口口水,还是鼓起勇气问道:“你……们好,请问这里是哪里?是什么时代?‘使君’是谁?你们想把我送到哪里去?”
老人和王干对视一眼,仍然拈须微笑:“哈哈,这些外来人都会这样问呢。不急,雷人姑娘,到使君那里,见着和你一样的人,你就晓得了。”
“所以你就被叫成雷人了?”一位被呼为“风子”(第三声)的男子领着见过使君的解霜雨穿过重重回廊,解霜雨猜测他便是村长口中那个大风刮来的人。这人穿着卫衣和破洞牛仔裤,显然也是“外来人”中的一员,刚才使君接见村长、王干时,他也在堂上,听村长介绍到“雷人”一节,此男脸上就出现了艰难憋笑的表情,此刻仍然断断续续地发出猿啼般的笑声,直到他们走过守门的侍卫,来到专门辟给他们“外来人”的屋前。
一位年轻女子在里面替他们拉开门,同样穿着现代服装,对解霜雨点点头权作招呼,又对风子道:“一个叫‘风子’的人也好意思笑话别人。”
风子并未理会,只顾对解霜雨介绍:“这个……应该叫学姐吧?姓费,学历史的,我是学文学的,雷人小同学,刚说你是学啥的来着?也是文科生?好好,咱们的名字和咱们的专业地位、精神状态都蛮匹配——扯远了扯远了,按照雷人同学你的命名规律,费学姐应该叫雾人,凑在一块看的话,咱们谁也不能笑话谁!”话毕终于结束猿啼,露出得胜般的优雅微笑。
“风子……学长……?为什么只有你好像有个尊称?”解霜雨在来州府的一路颠簸中发现自己既非农家乐志愿者,也不是在做梦,现在已觉麻木,对所有事都接受良好,脑子倒也转得和风子一样快,迅速指出了核心问题。
风子学长登时自得起来,费学姐脸上的冷淡表情则化作找到战友的欣喜:“对呀对呀,这男的就这样无聊!雷……学妹……这名字实在太难听了——这人怎么也不肯讲他的真名,恐怕是比‘风子’二字更拿不出手,我姓费,叫费雪,雾人什么的还是赶紧忘掉吧。学妹,可以这样叫你吗,还是……?”
解霜雨痛快地报上姓名,风子羡慕不已,表示本名加倍拿不出手了,默默蹲到一边。费雪学姐想了想,说:“我们可以叫你小霜吗?”
解霜雨点点头,想想直接叫学姐的名字或不礼貌,而费雪又如此具有学姐气质,便问:“我还可以叫您学姐吗?”
学姐曰当然可以,风子受此温馨气氛感染,竟也壮起胆来,故作雄浑笑声:“哦呵呵,小霜,小雪,很好,很好……其实我们的名字很像,都有雨字头,或许正和我们来到这里的理由有关……!等会儿我们汇总下现在的信息,看看有什么摆脱现状的办法。”风子扯来扯去,深吸一口气,终于拐入正题,“我其实也受不了别人老叫我风子,但是……没有说原来的名字好的意思哈,我姓张,弓长张,很正常的姓吧,可以叫我张哥、老张、小张,张学长……围绕姓,什么都行,仍然叫风子也好……”张学长的声音低下去,脸则渐渐红起来,正如他美丽的大名:彩霞。
这下轮到彩霞冷脸面对来自两个灵长类生物憋笑时的啼鸣:“雷人!费雾!不许再笑了,我们快来汇总一下目前的情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