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尉并不理会韩雍,目光一直盯着司马复。
“司马家的郎君,尤其应当安分。有些地方,不是阁下该涉足的。”
校尉略一停顿,面甲下的视线更具压迫感——
“我家将军,不喜。”
话及此处,校尉缓缓逼近,目光刮过司马复精致的狐裘。那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寒门饿狼,对高门大户天生的仇视与轻蔑。
“司马郎君,收起你们世家子弟的做派。在我家将军的刀下,不管你是累世公卿还是贩夫走卒,砍下来的脑袋,都一样重。”
言毕,两名军士不容分说上前,几乎是押送着他们返回了侍邸。
待军士离去,司马复躺下,望着梁木道:“此间时日,委实难熬。”
韩雍替他盖上衾被,温声劝道:“你我在此不过权宜之计,终有云开见日时。”
见司马复仍无动容,他又道:“那女郎终究是美的,你就当窥见天工造化。”
“不,惹不起。”司马复合上眼,“我失策了。”
屋外风雪呼啸,屋内陷入黑暗。
司马复已能断定,那女郎便是传闻中的羽林中郎将王女青,龙骧将军的师妹。
这里是资善院,羽林卫的地盘。
他一个被软禁的人质,竟觊觎帝后宠爱的羽林卫主将!
他还收到了被誉为帝国柱石的龙骧将军的亲卫警告。
韩雍在一旁翻了个身,很快便发出绵长的呼吸声。他睡得很沉,四肢舒展,全无防备。这是真正的赤子之心,因为心中无垢,所以高卧无忧。
司马复在黑暗中睁开眼,听着窗外狂乱的风声。
他生在司马氏的虎豹窝里,本性却爱庄周,爱无用的清谈,爱世间一切干净、舒朗、不染尘埃之物,就像他珍惜与韩雍的友谊一样。
那女郎谈论着日光下的极西之海,即便他现在知道她是谁,回忆起那一幕,他依然感到心悸,因为在他眼中,当时的她简直是即将扶摇直上的鲲鹏!那景象太美了。在永都这座死气沉沉的巨大陵墓里,她是唯一活着的色彩。
在文库窗外时,他心中并无半点亵渎之意,只是作为一个被困在笼中的囚徒,本能地想要靠近光。他想若能与她烹茶对坐,谈论风月与沧海,该是何等快意。
然而,内直虎贲拔出了刀——
“我家将军,不喜。”
这句话,粗鄙、傲慢,如同一道惊雷,劈开了他作为世家公子的最后体面。它剥开了温情脉脉的面纱,让他看清了这个乱世的本质:美好的事物是强权者的私脔,并不供普通人欣赏。在虎豹的领地里,一只犬羊若是敢抬头仰望明月,那便是逾矩,会导致灭顶之灾。
黑暗中,司马复心中涌起难以言喻的情绪。
他不想做吃人的虎豹,但他更无法忍受自己连欣赏美好的权利都被人像踩死蚂蚁一样剥夺。在这个礼崩乐坏的世道里,如果要守护住韩雍的酣睡,守护住心中对光明的向往,守护住做一只犬羊的尊严,他就必须拿起虎豹之刀。
这真是一个悖论:为了能干干净净地活着,他必须先让自己满手血腥。
窗外风雪愈发狂暴,仿佛要将摇摇欲坠的皇城彻底掩埋。
司马复缓缓闭上眼,掩去了眸底在这个夜晚死去的少年心性。
他在心中对自己说:“祖父,起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