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似乎并未听见,只颤巍巍从袖中摸出一粒金橘,献宝似地递来,面露稚子般的欢喜,“这是相国老家进贡的,味道最好,我一直给青青留着。”
他费力倾身,声音充满慈爱,“我的青青,最是乖巧。”
他说她“最是乖巧”。
“乖巧”二字入耳,王女青背脊生寒。
自小她便是翻天覆地的性子,何曾与这两个字沾边?
她猛然看向大监。
大监目光悲悯,视线无声地落向皇帝额上常年不解的束额。
那是为了镇痛。这位横扫六合的君父,半生都在与那如附骨之疽的头风缠斗。昔日痛极之时,他曾以头抢地、目裂如火,却从未在剧痛中乱过分毫。
但如今,大监的眼神告诉她:头风未歇,魂魄已散。
曾在裂颅之痛中依然能决断生死的长槊,终究是被病魔折断了。
一瞬间,她懂了皇后急诏的深意。
她伏在君父膝头,恸哭失声。
这场宣泄无关权谋,绝非作态。
她哭的是父女连心,更是英雄末路。
忽然,皇帝浑浊的眼底燃起两簇幽火。他猛地昂首,视线穿透昏暗屋梁,直刺虚空。他枯瘦的手臂猛然回撤,虚握成拳,那是刻入本能的勒马之姿,力道之大竟似拉开千钧之弓。
他声音洪亮,如金石裂帛:“青青,你看天铸雄关!”
未及她回神,皇帝再次扬臂,指节如铁,如临阵挥鞭指点江山:“青青,你看巨泊悬空于四野,澄波倒浸于九霄!”
他面上泛起奇异的潮红,那是回光返照的烈烈神采,似要将余生所有精魂在此刻燃尽。他大笑着拍她的肩,邀她共赏这幻境中的盛景:“青青且看,此鸟百态即众生相,此湖悬天乃造化功!”
他太兴奋了。在这片刻的疯魔里,他忘了自己是个被头风折磨的垂死之人,忘却了此地是寒气森森的文库。他只记得,要将这一生打下的最好江山,指给他最疼爱的青青看。
王女青心中一惨,痛如刀绞。
为博君父一笑,她只能顺着这凄凉的梦呓走下去,陪他演完这场盛大的虚妄。她紧紧反握住那双枯槁的手,语带哽咽:
“陛下,我随使团远航,穿过瀚海,经停诸国,抵达霍尔目。那里海水澄澈,日光之下流光溢彩,彼国人称众神之眼。那里沃野万里,物阜民丰,却无强主。”
她的声音在颤抖。她太懂君父的心了。哪怕魂魄已散,他骨血里渴望听到的依然是金戈铁马,依然是四海宾服。
“若能扬帆远航,再开疆拓土,”她咬着牙,字字带血,“我大梁国祚,何愁不绵延万世!”
皇帝信了。那一瞬,他眼底浑浊尽散,如见舳舻千里、旌旗蔽日。他重重点头,力道之大,仿佛要将这誓言凿入青史。
“好!青青,以后朕带你与太子同去,为大梁子民,再开疆拓土!”
在这冰冷的斗室中,皇帝彻底沉溺在由残存记忆拼凑出的宏图霸业里,不知今夕何夕,不辨眼前何人。在混沌的余生里,他遗忘了一切,唯独死死守着那个念头——要带他的青青,去看这世间辽阔的锦绣山河。
窗外,秋风卷着枯叶呜咽而过。
皇帝并未久留,不多时便因精力不济离开。
大监留了下来。
室内复归死寂,唯余更漏残声。
王女青压抑的哭泣也渐止,眼角一抹残红。
大监拾起案上未竟的信笺,借着昏黄烛火念道:“秋风萧瑟,草木摇落,忧来思君……”
读罢,他真心感叹:“中郎将的笔下功夫越发精进了。邺下那帮才子怕也难出其右。便是太子,整日魔怔哭泣黄初八年雨,也不过是痴儿呓语。哪像中郎将,寥寥几笔,分明写的是肃杀秋气,偏偏透着勾魂的幽怨。”
随即,他讽刺道:“这才是好文章。那人读了,定以为中郎将想极了他,夜不能寐,恨不得立荐枕席。”
王女青没有说话,吃着金橘。金橘很甜,甜得发苦。
大监说:“三年前你走的时候,司马家就开始磨刀了。皇后的意思是,这一仗躲不掉。”
“既然躲不掉,为何不先动手?这不是皇后的风格。”她说。
“陛下今早清醒的时候,说了一句话,”大监看着她,“要你嫁给司马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