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十一点的时候，章小北对李植说想要去外面跑步。
他一直盘算了很久，怎么也找不到更合适的理由了。李植已经和英子认识了，不能再说去加班了。
其实昨天在非隐园碰到禾无忌的时候，章小北就总是悬着心，生怕李植会随口问出一句：“你们怎么总是加班？”还好李植没有问。他觉得这一点李植还挺好的，对他的生活能保持一种有分寸的疏离，对于那些突如其来的事件，就像在宴会上接受一杯递过来的香槟一样，礼貌地接住，然后握在手里，让那冰凉的金色液体在杯壁轻轻晃荡，却并不真的仰头饮下，等到人群散去，灯光转暗，便找个不起眼的角落，把那杯未动的酒悄然放下——一切都很得体。
但章小北还没放心多久，到了梁园，很快就看到李植和英子聊起来了。不是客套的寒暄，是那种有来有往的、真正的交谈。
章小北当然觉得不太好受，但又没办法阻止什么。更要命的是，李植以后就留在N城了，谁知道他们以后会不会更发生一些什么？
“这么晚去跑步？”李植从手机屏幕上抬眼问他。
“晚上吃多了，消化一下。”章小北说。
今晚是一定要出去的。高空秋千他可是不敢再荡了。
“几点回来？”
“不知道，如果跑嗨了就多跑一会儿。你不用等我。你明天就得去实习了。”
“说得好像你不用去上班一样。”
“我习惯晚睡了。”
章小北随口应付着，不想李植倒也没再盘问什么，很容易就放他走了。
下了楼，他站在路灯昏黄的光晕下，盘算着去哪里好。这几天一直想去阿波家，今晚终于可以去了。阿波那样静默的一个人，一句话不说，也不知道他家里的情况——会不会养了宠物？但这样莽撞地跑过去，当然也很有一种紧张的刺激感在里面，倒挺适合他现在亟待宣泄的心绪。
章小北于是骑上车，朝着檀香园的方向去。看看时间还早，又兜了两个很大的圈子，然后才进了小区。等到站在阿波家门口，才发现情况没有想得那么简单。老式居民楼，一梯三户，没有独立的楼梯间可以藏身，又是中间楼层，难免会有人上下经过。如果把衣服放到顶楼，再爬下来需要的时间太长，太冒险了。
他在楼道里快速扫视一圈，发现楼上一家门口有只破旧的蓝色大垃圾桶。
他没多想，提起那只垃圾桶快速下了半层，放在楼梯的转角平台上。那里的感应灯正好坏了，很暗，不会引人注意。时间马上就要到了，他迅速脱下衣服，和鞋袜一起放到垃圾桶靠墙的那侧后面。其实也就是图个心理安慰，觉得衣物被桶身挡着，不容易被人看到，就算看到了，也会以为那是要扔掉的垃圾，不会起什么疑心。
还有手机。手机也放在一起当然有些不放心。章小北看到头上一方小小的通风窗，就把它放在了窗台上。窗台很高，连他都要踮着脚才能够到。
……
进入阿波的屋子，首先感觉到的是那一股氛围。
没有声音，但又觉得所有的声音都在，就像有一片完满的空白，压在了耳膜上。阿波。章小北想起在健身房的时候，从来没有听到过阿波的声音。他没见他和谁说过话，也没有接打过电话，手机从来不响动的，就连举铁时，器械似乎都落得无声无息。但章小北总觉得像听过阿波的声音一样。并且，他还觉得自己听过的所有声音，都比不上阿波的声音。这当然是想象。可神秘又简练的男子，又总是最迷人的。他连阿波的真名都不知道，只因为他健身包上有BO两个字母，便在心里叫他阿波。
孟润学有次闲聊时说过：“有人问我怎么挑到好的肌肉男。我告诉他，你就去找那种到了健身房就练，练完就走无社交的人。这种男的，百分百不纹身，不脱毛，不臭，不穿奇装异服，不戴乱七八糟的饰品，也不自拍，不左顾右盼，不哭爹喊娘，不咋咋呼呼，不龟毛兔角。他们是靠谱的人，身上有一种老派的东西，踏实，有静气，就像一块沉水良木。”阿波似乎完美符合这个描述。
此刻，阿波的屋里也是如此。没有声音。一个寂静的人竟然也能把整间屋子调得寂静。这就是所谓的大音希声吧？太好了，什么都好，满满的好，满到成了另一种形式的空。
但空，并非虚无。当心神被这完整的空所充满，反而能从这片茫茫的白里，分辨出一些真的东西。是的，终究还是会有一些东西要显示出来的。知道了“大音希声”，他便能领略到它们。
于是，渐渐地，有了一点声音渗进来。很慢，很沉，就像从很厚的墙壁深处，一点一点挤出来。那声音给人一种很老的感觉，只是几个简单的，间隔很长的单音，嗡——，然后又是长长的空白，嗡——不悦耳，没有旋律性，就像很远的地方，有人用很老的木头，偶尔拨一下很旧的弦，中正，甚至有些呆板，但听着听着，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就被这单调抚平了些。
然后，就在这极简的近乎苍白的单音背景里，不知何时，开始流淌出一点别的东西。有一点点的旋律感出来了，带着石头和泥土被晒暖后的味道，很清新，但是不激昂，也不悲伤，只是存在着，自己流自己的，听着它，人就好像被带到了很远的地方，不是具体的朝代或场所，就是一片天很高、地很旷、人可以跟着风随便晃一晃的、很原始的状态。
然后，他在铝合金踢脚线光洁的镜面上，看到了自己，那只金色甲虫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