佑书家的窗根下,也种了几株花,淑苇认出那也是蔷薇,这个时候只有绿叶没有花了,有风吹过的时候,枝条会嗒嗒地敲在窗上。
佑书说,这花,今年开过了,明年还会有的。
淑苇她们挤在沈妈妈家这一间屋子里上课,淑苇注意到,沈妈妈的屋里的这个大画案上的绿色粗绒上被什么东西烫得一个洞一个洞的,佑书后来告诉她,那是烟头烫的。那时候,他们家生计艰难,母亲日夜赶画,实在困不过,学会了抽纸烟,一支烟要抽到捏不住,烟头时常把画案烫出洞来,直到有一天晚上,母亲太累了,趴在案上睡了一会儿,未息的烟头差一点把屋子给点了,母亲之后就再没有抽过烟。
女孩子们都很喜欢淑苇这个小先生,她们围坐在沈妈妈的画案前,听淑苇缓缓地读小说,说一些历史故事,教简单的算术。
淑苇觉得自己像一尾鱼,被放回到水里,又活了过来。
淑苇也时常跑到当年自家住过的后院去站一站,这几年,这里变了一些,但那种熟悉的气息还在,偶尔站得久了,恍惚间廊下还有幼时自己的身影一晃而过。
每一次上完课,佑书都送淑苇回家。
淑苇觉得有点怪,她这么跟佑书来来去去地,从来也没有觉着太多的羞涩,许是因为佑书实在安静,他就像这夏天的气味一样包围着她,没有一点侵略性,天经地义似的。
他们在黑夜里趁着星光散步,那时空气没有污染得那么严重,便是在城市里夜来也有极好的星光。尤其夏天,一天的繁星,明媚宁静,这是生命里最安宁不过的一晚又一晚。
淑苇有一天问佑书:“那个小金花生,其实是你捡到的对不对?”
佑书有点意外:“为什么又想起这个来?”
淑苇说:“前前后后一联想,就明白过来,实在是,对不住你。开学以后,我会跟学生会的人说明。”
佑书无声地笑得眯了眼:“已经过去了的事啊。江淑苇,清者自清,不是每一件事都要跟别人交待的。”
淑苇说,我不是跟别人交待,我是跟我自己交待。
有一天,天太热,小屋里实在呆不久,课下得早,佑书送淑苇出来的时候,还是傍晚,天是青色里染了一抹嫣红,佑书说,有晚霞,明天又是大晴天。
也不知怎么的,淑苇就想起小时候的事来。
那时母亲还活着,还没有病得起不来。
母亲的娘家早已经没有人了,可是她特别羡慕人家女子有娘家可以去。每月的初五,她会雇一辆黄包车,带着姐妹两人,说是去城南外婆家。
其实不是。她只是这样对车夫说。
车夫会说,太太坐稳了,小小姐坐稳了。婆婆会给什么好吃的?
那是她们母女间的一点小秘密。
车夫的那辆车上有一个黄铜的铃铛,老旧了,声音哑了,一跑起来,颠得只是喀啷喀啷响地响。
没有多久母亲就病得起不了床了。她们也就再也没有这样坐了车出去过。
淑苇慢慢地说给佑书听。
佑书忽然说:“我陪你去。”
于是他们沿着路牙一路走,没有坐有黄包车,怪的是淑苇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喀啷喀啷响的声音。沿街渐渐地有吃了晚饭的人搬出竹凉床或是小凳子出来乘凉,路灯一盏一盏地亮起来,有小贩在卖白兰花,放在白磁的盘子里,上面盖着湿的白纱布。佑书过去掏出角子来买了两朵,给了淑苇,淑苇把它别在胸前第二颗扣子上。
佑书还穿着白布的衬衫,他一共只得两件衬衫,有时雨天洗了不得干,他也穿在身上,半湿的衣服更显得皱,像一张疲惫衰老的脸,却衬得人格外的年青,有些瞬间,淑苇甚至觉得,他会一直一直这样年青下去,没有尽头的。
开学以后,佑书升入三年级,这一年里,他只有头一学期有课,后一学期,将会去小学见习与实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