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听得他这样说,转头去看他。
他硕大的一个脑袋,其实全因为太丰茂的头发,脸孔却是窄的,这么低着头,头发把眉眼全盖住了,就只见鼻子与下巴。他穿了簇新的衬衫,领子浆得硬直,一条西裤裤缝刀裁一般。他就在那一派崭新的包裹中间死气沉沉的。
微微觉得一颗心软弱下来,说:“算了,这事就这么过去吧。以后我们谁也不要提了。”
刘德林仿佛是很意外,转过头来看微微,笑里头带一点讨好说微微我料不到你这样大度。
微微心里那点剩余的气愤全然聚集不成气候,却还在胸口盘绕,语气里就带了点委屈,说:“不算了又能怎么样呢?要不是晓薇劝你跟你好好谈谈我才不会这样容易原谅你。人有的时候自己都不晓得自己在做什么。”
刘德林问:“这话是晓薇说的吗?”
微微说是。
刘德林说:“啊,是啊。呵呵,是啊。”
顾微微总有点不太明白老公为何总是在婆婆面前诚惶诚恐。
慢慢地,她看出了些端倪。
过了一个多月之后,有一个晚上,婆婆突然十分严肃地跟儿子儿媳谈起话来,主题是,想让刘德林一边工作一边准备考研。
微微以为她在开玩笑,并没有在意,刘德林倒是一缩脖子。
婆婆很从容地笑笑说,她是说真的,还说这就是她此次来的主要目的。
微微笑说:“妈,考研多难啊。再说,就算考上了,单位会让他边工作边上学吗?”
婆婆喝了一口淡茶,轻轻地说:“若是考上了,自然是要辞职读书的。”
微微吃了一惊说那怎么行,如今这份工作可是铁饭碗,哪能说辞就辞。
婆婆很温和地笑,说:“这份工作并不适合小林,只会助长他的惰性,你叫他自己说,一年里头,是不是有半年的时间都是在混日子。一份报纸连征婚启示都看得津津有味,是不是小林?”她转头问刘德林,目光炯炯。
刘德林只得支吾着答是。
婆婆又说:“这几个下来,当年在学校学的一点东西全还给教授了,只会写一点官样文章,白浪费了这么多时光。人总得要干点实事,一辈子日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浪费起来是想都想不到的快。”
微微有点不快,忍不住替刘德林辩解道:“话也不是这么说的,好歹也是坐办公室的,也并不那么糟吧,官样文章也得有点本事也诌得出来,要我,想写还写不出来呢。八面玲珑也是学问。”
婆婆一张窄长脸一下子拉得更长,正待要说什么,刘德林急急地插进来说:“我考我考。”
微微把一腔怒气全冲着刘德林去了,说你考你考,说的容易,辞了职去念书,念出来三十大几往四十奔的人了,一时找不到合意的工作怎么办?喝西北风?
婆婆非常利落地接口说:“这就要靠你了,一家子两口子,有一个有稳定的工作保证全家的收支就可以了,过一点清苦的日子,坚持个两三年。而且我相信,小林会找到更有意义的工作的,到时候,可以正正经经干一点实事,只要考研的时候选对了专业。”婆婆慢慢地给自己又倒了一杯茶,极诚恳地又补充道:“何况,我也有一点积蓄,完全可以帮助你们的。小林的兄弟事业发展得不错,也用不着我贴补。”
微微简直骇然,不晓得拿这位理想主义的婆婆怎么办是好。私下里跟刘德林开玩笑说,你妈妈依然活在五六十年代,刘德林却无心应和她的玩笑,只说,我妈这个人,她要做的事,她一定会做到。当年,她为了跳出插队的村子,吃了多少苦头。刘德林木着一张脸说:“特别有毅力的人若是把这毅力用在旁人的身上,是很可怕的。”
微微叭地磕开一粒瓜子,笑说:“别说得那么吓人。不过一个老太太。”说着,把瓜子壳扑地冲着窗外吐了出去。
谁知第二天,婆婆又跟微微正正经经地谈了一次话,认为她也应该进一步进行学历进修,建议她去参加自学考试,拿一个大专文凭。
微微一开始以为她在开玩笑。及至一个星期之后,婆婆说已经替她报好了名,还报了个补习班,并把一摞买好的书轻轻放在她面前的时候,她才明白过来,老太太不是开玩笑。
婆婆说:“我替你们想好了,小林才三十出头,你更小,这三年内你们可以不必考虑要孩子的事,专心把书读好。三年以后我也并不十分老,还是可以替你们看孩子的。从明天开始起,你要开始上补习班了微微。”
顾微微觉得自己二十多年落花流水的日子,从此就要一去不复返了。
她心尖子上起了一点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