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明知故问道:“德大人是如何死的?”
袁正甫说:“文中丞、德大人从南康到巡抚衙门谈事情,事情谈完后上了一次厕所,再来看时,德大人已七窍流血,死在桌子上。当时屋内只有文中丞和德大人,文中丞害怕事情讲不清,特请曾大人去南昌商议此事。”
曾国藩推辞道:“本大臣军务繁忙,请袁大人告诉文中丞,待长毛退后,我亲自去南昌。”正说着,曾国华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跪倒在地号啕大哭。
曾国藩焦急地问:“是瑞州城池丢了?”
曾国华以手捶胸,说道:“不是,父亲已于七天前去世了!”
曾国藩惊问:“谁告诉你的?”
“四哥打发刘贵过来告诉我的。”曾国华用手一指。
此时,刘贵也从门外哭哭啼啼地进来了,说:“涤生,此事千真万确。”
曾国藩只觉得手脚冰凉,眼冒金星,一下瘫坐在椅子上,抽泣了一阵,大声招呼:“拿丧服来!”然后转身对袁正甫说,“袁大人,你跟文中丞告个假,我家遭遇不幸,要回湘乡。德大人之死,让他自己去查清楚,南昌我就不去了。”说完下令送客。
曾国华走过来,诚惶诚恐地问:“大哥,我们都回湘乡去吗?”
“一起回去。”曾国藩说从牙缝里迸出四个字。
“那老九呢?”曾国华又小心翼翼地问。
“老九不用回去了,他目前没有官职。朝廷规定丁忧守制指的是在职的文武官员,不管平民百姓。你交代清楚军中大小事情,收拾家什择日回家。”
曾国华回答一声“是”,心中暗自庆幸父亲死得太及时了,否则罗大纲、周国虞围城,想走都走不了。
曾国藩给朝廷上了一道奏折,说明事由,不等皇上批复就封印离营。
咸丰七年二月二十一日清晨,寒风刺骨,天空一片灰蒙,李元度、刘蓉、杨载福、彭玉麟等文武官员都来送行,曾国藩带着曾国华、荆七等与众将告别,离开瑞州。
一路上曾国藩不说一句话,家事国事军事事事不顺,心情郁闷,非常难受。
自母亲死了以后,这些年他就没有过上一天太平日子。如果不是郭嵩焘游说出来办什么团练,在京做一个清闲官,读读书,写点文章,多么清闲。五年时间,为了一纸诏书,墨绖出山,东征西讨,各省督抚,急之则招,缓之则去,饱受艰难屈辱,官场好比春江水,个中苦楚哪个知?为了江山社稷,为了捍卫名教尊严,自己赤胆忠心与长毛血战四年,部将塔齐布、罗泽南先后战死,自己却落得个官场排挤,四面楚歌。地盘越来越小,兵马越来越少,论官还是一个老侍郎,论饷还得自己想办法,这些也都罢了,让人难以接受的是皇上还在猜疑,对自己不信任。军兴之初,出师衡阳,为了能将已故湖北巡抚杨健请入乡贤祠,向皇上写了一份奏折,本想激励三军出征,不想皇上一旨传来,将自己大加申饬,还连降两级。湘军出师洞庭,攻占武昌,朝廷已下诏任命自己为湖北巡抚,哪知几天以后收回成命。还让他最看不起的湖南布政使陶恩培补位湖北巡抚,这让人气得吐血,尤其是祁寯藻那句话:“曾国藩一个在籍侍郎,犹匹夫也,匹夫居间里,一呼蹶起,从者万人,恐非国家之福!”这句话尤其让他怒火万丈,老师穆彰阿刚刚去世,朝中无人官难做啊!若非洪杨内讧,他这个湘军统帅恐怕早就做到了头。寄人篱下,四处颠沛,朝不保夕,还是郭嵩焘看得破,父丧马上丁忧,之后去了京师。乱世之中,帝王阙才是一个庇荫的好地方。江西地方官员处处掣肘,陶恩培、崇纶、陈启迈、文俊等一类庸官却是手握虎符。李星沅、吴文镕、张亮基等能员干吏非死即调,天下之事不公平的太多了,想想自己,关系用尽,欠了多少人情,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武昌、田家镇、南康等城得了又失,屡战屡败,不,是屡败屡战……
正在思量,荆七策马来报说:“老爷,天色已晚,前方十里便是醴陵地界,我们要不要打尖休息?”
曾国藩一怔,说:“快马加鞭,今晚夜宿醴陵。”一行人趁着黄昏又向前奔去。
曾氏兄弟未经朝廷同意私自奔丧,文俊乘机参了他一本。咸丰正要传旨问责,湖南巡抚骆秉章、湖北巡抚胡林翼说情的折子同时到达。咸丰这才免于追究,给假三个月,发给丧费四百两银子,假满仍然回江西办理军务。
谕旨寄到湖南,曾国藩看后非常不满,他不但不谢恩,还乘机向咸丰摊牌,又上了一道奏折——
奏为沥陈微臣办事艰难竭蹶,终恐贻误,吁恳在籍守制,恭折奏祈圣鉴事。
窃臣谬厕戎行,与闻军事。仰蒙圣慈垂注,帱载恩深。凡有奏请,多蒙俞允。即有过失,常荷宥原。遭逢圣明,得行其志。较之古来疆场之臣,掣肘万端者,何止霄壤之别。惟以臣之愚,处臣之位,历年所值之时势,亦殊有艰难情状,无以自申者,不得不陈于圣主之前。
定例军营出缺,先尽在军人员拔补,给予札付。臣处一军,概系募勇,不特参游都守以上,无缺可补。即千把外委,亦终不能得缺。武弁相从数年,虽保举至二三品。而充哨长者,仍领哨长额饷。充队目者,仍领队目额饷。一日告假,实时开除,终不得照绿营廉俸之例。长远支领,弁勇互生猜疑,徒有保举之名,永无履任之实。或与巡抚提督共事一方,隶人衙门,则挑补实缺。隶臣麾下,则长生觖望。臣未奉有统兵之旨,历年在外,不敢奏调满汉各营官兵。实缺之将领太少,大小不足以相维,权位不足以相辖。去年会筹江西军务,偶欲补一千把之缺,必婉商巡抚,请其酌补。其隶九江镇标者,犹须商之总兵,令其给予札付。虽居兵部堂官之位,而事权反不如提镇,此办事艰难之一端也。
国家定制,各省文武黜陟之权,责成督抚,相沿日久,积威有渐。督抚之喜怒,州县之荣辱进退系焉。州县之敬畏督抚,盖出于势之不得已。其奉承意旨,常探乎心之所未言。臣办理军务,处处与地方官相交涉。文武僚属,大率视臣为客,视本管上司为主。宾主既已岐视,呼应断难灵通。防剿之事,不必尽谋之地方官矣。至如筹饷之事,如地丁漕折劝捐抽厘,何一不经由州县之手。或臣营抽厘之处,而州县故为阻挠。或臣营已捐之户,而州县另行逼勒。欲听之,则深虑事势之窒碍。欲惩之,则恐与大吏相龃龉。钱漕一事,小民平日本以浮收为苦。近年又处积困之馀,自甲寅冬闲,两路悍贼窜入江西。所在劫掠,民不聊生。今欲于未经克复之州县,征收钱漕。劝谕捐输,则必有劲旅屯驻,以庇民之室家。而又或择良吏以恤民隐,或广学额以振士气,或永减向日之浮收,或奏豁一年之正课。使民感惠于前,幸泽于后,庶几屡捐而不怨,竭脂膏奉公上而不以为苦。然此数者,皆巡抚之专政。臣身为客官,职在军旅,于劝捐扰民之事,则职分所得为。于吏治学额减漕豁免诸务,则不敢越俎代谋。纵欲出一恺恻详明之告示,以儆官邪而慰民望,而身非地方大吏,州县未必奉行,百姓亦终难见信,此办事艰难之一端也。
臣帮办团练之始,仿照通例镌刻木质关防,其文曰钦命帮辨团防查匪事务前任礼部右侍郎之关防。咸丰四年,臣剿贼出境,湖南抚臣咨送木印一颗,其文曰钦命办理军务前任礼部侍郎关防。九江败后,五年正月,换刻钦差兵部侍郎衔前礼部侍郎关防。是年秋闲补缺,又换刻钦差兵部右侍郎之关防。臣前后所奉援鄂援皖筹备船肃清江面诸谕,皆系接奉廷寄,未经明降谕旨,外闲时有讥议。或谓臣系自请出征,不应支领官饷;或谓臣未奉明诏,不应称钦差字样;或谓臣曾经革职,不应专折奏事。臣低首茹叹,但求集事,虽被侮辱而不辞。迄今岁月太久,关防之更换太多,往往疑为伪造,酿成事端。如李成谋战功卓著,已保至参将矣,被刑辱于芷江县,出示以臣印札而不见信。周凤山备历艰辛,已保至副将矣,被羁押于长汀县,亦出示以臣印札而不见信。前福建巡抚吕佺孙曾专函驰询臣印不符之故,甚至捐生领臣处之实收,每为州县猜疑,加之鞫讯。或以为不足据,而勒令续捐。今若再赴军营,又须另刻关防。岐舛愈多,凭信愈难。臣驻扎之省,营次无定。闲有部颁紧要之件,亦不径交臣营。四年所请部照,因久稽而重请。六年所请实官执照,至今尚无交到确耗。此外文员之凭,武官之札,皆由督抚转交臣营,常迟久而不到。军中之事,贵取信如金石,迅速如风霆,而臣则势有所不能,斯又办事艰难之一端也。
兹三者,其端甚微,关系甚巨。臣细察今日局势,非位任巡抚有察吏之权者,决不能以治军。纵能治军,决不能兼及筹饷。臣处客寄虚悬之位,又无圆通济变之才,恐终不免于贻误大局。凡有领军之责者,军覆则死之。有守城之责者,城破则死之。此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义。微臣讲求颇熟,不敢逾闲。今楚军断无覆败之患,省城亦无意外之虞。臣赴江西,无所容其规避,特以所陈三端,艰难情形既如此。而夺情两次,得罪名教又如彼。斯则宛转萦思,不得不泣陈于圣主之前者也。臣冒昧之见,如果贼势猖狂,江西危迫,臣当专折驰奏,请赴军营,以明不敢避难之义。若犹是目下平安之状,则由将军巡抚会办,事权较专,提挈较捷。臣仍吁恳天恩,在籍终制。多守数月,尽数月之心。多守一年,尽一年之心。出自圣主逾格鸿慈,不胜惶恐待命之至。
咸丰接到奏折,递给众大臣观看。
祁雋藻上奏说:“皇上,曾侍郎既然愿意在家守制,那就成全他。朝廷不是还有江南大营、江北大营吗?不如让和春加紧围攻天京。”
咸丰认为有理,就同意曾国藩在家守制。
不久,朝旨下来,曾国藩接到廷寄,一看傻眼了,好好一件事却不想弄巧成拙。他只得假戏真唱,天天在家读书练字。正是:
涤帅功勋印紫檀,东南带甲为哪般。
但看时下多艰阻,他日终将坐鹤鸾。
不知湘军在没有曾国藩的日子里如何征战皖浙赣,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