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一府一年所有的田租、店铺红利,各方“孝敬”,七扣八扣,真正落到手里能隨便动用的,也不过几万两银子。
而在这份冰冷的方略里,仅仅开发一片苦寒的“北疆”,驱使那些森林野人,一年的“下限”收入,就是五十万两!攻破罗剎人一个边疆堡垒,可能得到的浮財,就顶得上他一府好几年的积蓄!这还没算上看不见的、长远的土地和奴工价值!
这一刻,他什么都明白了,透心彻骨地明白了!
他和他的那些老兄弟们,就像一群刚刚分到几间茅草屋、几亩薄田的农户,整天为了墙头多用了块砖、田埂多占了一寸地而爭得头破血流,互相算计,甚至埋怨主人家不够大方。
可是他们那位主人家,那位带著他们打下这份家业的皇上,眼里看的根本就不是院子里这几寸地。他站在高处,手指著院墙外那一片广阔无主、说不定藏著金矿的荒山野岭,用刀指著更远处那些同样在抢地盘、家里可能堆著宝贝的陌生邻居,对这群还在为鸡毛蒜皮吵架的农户说:別吵了,跟咱出去,抢更大的院子,挖更多的金子!抢来的,按手里的刀说话,按功劳分!
这些日子,他听过太多老兄弟在私下抱怨、咒骂。骂皇上刻薄无情,忘了兄弟情分;骂皇上纵容文官,打压武將;骂皇上这是要把他们这些功臣往死里逼。
直到此刻,看著这份绝密的、散发著铁血与黄金气味的计划,汤和才在震惊中恍然大悟!
皇上哪里是要逼死他们?
分明是嫌他们窝里斗没出息,要一脚把他们从这快被自己人啃光了的院子里踹出去,逼著他们捡起生锈的刀,跟著他一起去外面抢金山,夺银海!去当开疆拓土的悍匪,而不是坐吃山空的蛀虫!
皇上不是要夺他们现有的饭碗,而是要给他们一个机会,去抢一个更大、装得更满的金饭碗!前提是,他们得先有胆子、有力气跟著出去抢!
想通了这一切,汤和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衝头顶,瞬间又被一股燥热取代,后背早就被冷汗湿透了。
他感到一阵强烈的后怕,像捡回一条命那样的后怕。
差一点!
就差那么一点!他和那群被眼前富贵蒙住眼、早就磨平了爪牙的老兄弟们,就要因为自己的短视、贪婪和愚蠢,不仅拒绝皇上递来的、通往更血腥也更庞大財富的刀,甚至可能因为碍事,而成为这把刀开刃祭旗的第一个牺牲品!
汤和双眼布满血丝,喘气粗得像牛,眼里最后一点迷茫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著对皇上深不可测的敬畏、对那庞大掠夺计划的震撼,以及一种被重新点燃的、属於开国武人最原始的征服与贪婪的炽热火焰。
他知道,这真的是皇上给他们这些老兄弟最后的、也是唯一的机会了。要么跟著去抢,要么……被当作挡路的石头踢开,甚至碾碎。
他猛然间,如同被冰水浇头,想通了另一层更残酷、也更现实的关节!
皇上为什么要这样“费尽心机”地“说服”他们?以这位洪武皇帝横扫天下、说一不二的脾气,和如今如日中天的权威,他完全可以——
一个冰冷的念头让他浑身剧震,骨头缝里都在冒寒气。
他明白了!
天下刚安定,百废待兴,北元朝廷虽然跑远了,但名號还在,还有捲土重来的可能!这是悬在北边的刀!
各地州县,经过战乱,民生困苦,流民还没完全安置,白莲教的妖言偶尔还在传,这是藏在皮肤下的脓疮!
朝廷里面,淮西的功臣们关係盘根错节,骄横难管,而新上来的文官系统还没完全驯服,天下读书人也在观望,这是需要梳理的乱麻!
皇上不是不敢动他们,而是眼下这局面,需要稳住!需要他们这些老兄弟、老班底至少在面子上维持团结,来震慑內外,来作为他推行更宏大计划的帮手,而不是拖后腿的!
但这绝不是皇上软弱好欺负!
汤和比谁都清楚,皇上手里握著怎样可怕的力量,又有著怎样铁石的心肠!拱卫司(锦衣卫前身)的探子无孔不入,那是悬在每个官员头上的鬼头刀!更不用说,徐达、常遇春(如果还在)、傅友德、蓝玉……这些正当壮年、战功赫赫、对皇上忠心耿耿的猛將们,如今正手握重兵,镇守四方!
一旦皇上觉得他们这群躺在功劳簿上摆老资格、阻碍大计的功臣真的成了祸害,只需要一道手諭,甚至一个眼神,自然会有的是人愿意替皇上“清理门户”,用他们的人头,作为自己往上爬的台阶!那些后起之秀,正愁没有足够的功劳和土地来封赏呢!
皇上给的这份“商量”,是基於大局的暂时容忍,是念在往日情分上给的最后一点脸面!是看在“信国公”这块牌子还能用来稳定部分军心的份上!
汤和可以肯定,以他对皇上脾气的了解,这份耐心,绝对不会长久!那份计划里透出的急迫和贪婪,几乎要衝出纸面了!
三天!
皇上给出的最后期限!
三天之后,要是功臣里面还有那些死不开窍,甚至想抱团对抗、阳奉阴违的,那么……去年胡惟庸案牵连流的血,百姓可还没彻底忘记!皇上整治骄兵悍將、清理不臣之心的手段,他们这些老兄弟,应该最清楚不过!
想通了这生死荣辱都只在皇上一念之间的关键,汤和心里最后那点属於“开国元老”的可悲面子和侥倖心理,瞬间被碾得粉碎,一点不剩!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绝望般的清醒,和认清现实后砸锅沉船的决绝。
“噗通!”
汤和再次像被抽了骨头似的,重重跪倒在坚硬的青石地上。这一次,不再是因为恐惧或激动。
而是被彻底敲醒、打服后,一种混合著敬畏、后怕与抓住唯一活路的、近乎卑微的顺从!他对著朱元璋拜倒下去,额头紧贴冰凉的地面,姿態低得不能再低,比他当年第一次向还是吴王的朱元璋效忠时,还要虔诚,还要彻底!
“皇上!”
“老臣……全明白了!”
“老臣,愿做皇上手里的刀!赴汤蹈火,在所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