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一琮嘿嘿一乐,道:“那时,我还能看出里面装的是山水、花鸟还是人物呢!现在不行了,只能看出里面有什么颜色。这块玉真是上等的好料,不知道您打算怎样设计?”
索阿姨说:“我想了很久,设计一个就推倒一个,你有什么好想法?”
佟一琮摇摇头,不作回答,他虽然不太清楚这块玉的价值,但清楚每位玉雕大师都有自己独特的创意和思路,有些话不能信口开河。内心深处,他倒是对索阿姨的这份信任感激不尽。所谓“做玉先做人,修艺先修人”,索阿姨能在玉雕界成名成角,凭借的不仅仅是雕工技艺,更有做人的高深修为,索阿姨能向他这个后生晚辈提问,本身就有一种胸怀和姿态。按照佟一琮最初的直觉,这块玉应该雕成人物,索阿姨笃信佛学,他猜测,最终这块玉石百分之百会雕成一尊观音像,而玉石中的那块红色,必然会成为观音顶上的那轮红日。至于这尊观音什么时候才会真容得现,则是不得而知。凡事都有定数,特别是这么有灵性的玉石。索阿姨心里对这块玉石的设计应该早已经成型,犹豫的应该是具体细节。她想从佟一琮这里寻到的,只是一个同自己一致的设想。可佟一琮不会说出来,一来他不想影响索阿姨的设计思路,二来是不敢更不能班门弄斧,最后一点则是佟一琮对自己眼光的不确定,毕竟他对玉石的接触同索阿姨相比,实在是太小儿科了。
程小瑜没兴趣听这些,坐了片刻,便起身继续欣赏起那些玉石。她明白,这里面陈列的玉石,比在玉石市场档口里看到的那些,不知道要好上多少倍!每一件都像是有了灵魂,光洁润泽,又好像在讲着什么故事。看了一会儿,她的目光开始游离,不时地望向店门口。
佟一琮看出程小瑜待得无聊,又说了几句,便找了个理由起身告辞。索阿姨一再挽留,并说改天一定要请他们全家吃饭,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和佟瑞国说,事情和佟一琮有关。佟一琮虽然好奇,但也没多问,并不是碍于程小瑜在场,而是他猜得出,商量的事情一定与玉石有关,要不然索阿姨不会这样郑重。但与玉石有关的事,他自己哪里做得了主,佟家的事,还得是老爹佟瑞国说了算。
出了店门,佟一琮才对程小瑜讲起这位索阿姨的身份。索秀珏十五岁起从事玉雕,十六岁进京,师从北派玉雕名师,玉雕的素活、人物、动物、花鸟,从设计到雕刻,无一不精。在岫岩玉雕界,索秀珏是唯一的一位女性泰斗级人物,身兼中国玉雕大师和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双重身份。索秀珏对佟一琮的喜爱,源于佟一琮的老娘安玉尘,两人情同姐妹。佟一琮隐约知道,老娘对索秀珏好像有过救命之恩,其中的内情,他却不清楚。只是他能够感觉到,索秀珏对他确实是高看一眼,厚爱一层,凡事都有个照应。
佟一琮确实是个玉石迷,佟瑞国那样拦着吓着,也没挡住他对玉石的痴迷,更没挡住岫岩玉雕大师们对他的喜爱。就说这位索秀珏,她是看着佟一琮长大的,自他小时候起,就说他是个玉界奇才。她为佟瑞国的决定耿耿于怀,说他将一个玉界奇才掐死在摇篮中了。
佟瑞国说,有得有失,有失有得。说得像是禅语,可这得是什么,失是什么,佟瑞国却不肯对别人讲,哪怕是有一次和几位好友喝得云山雾罩了,也不肯吐出一个字。只是嘴里不停念叨,为什么要这么安排?别人顺着他的醉话问,安排什么?他倒清醒了,吐出三个字:“说不得。”
关于这些,佟一琮都想讲给程小瑜听,但看到她心不在焉的样子,话在舌尖打了个滑又咽了下去。
程小瑜对佟一琮说:“我觉得你妈有些怪,总是笑眯眯的,眼睛笑得弯弯的,像是……怎么说才准确呢?你妈身上好像有仙气?也不对,反正就是不接地气的意思。”
佟一琮哈哈大笑起来:“老娘一辈子和庄稼打交道,还不接地气?不过,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我妈是挺怪的。你说吧,我爹脾气多火暴,沾火就着,可到了我妈那里,什么火气都没了。”
程小瑜说:“那是你爹爱你妈,事事让着她,人家老两口感情好!”
佟一琮笑得直嚷肚子疼:“你以为我爹妈是小年轻呀,我就从来没听这个字从他俩嘴里说出来过。不过我知道,我爹心里装着的全是我老娘。”
程小瑜拉着佟一琮,缠着他讲他父母的爱情故事。
佟一琮讲不出来。
关于父母的故事,他所知甚少,索性讲起了玉妖的故事。其实岫岩人管那个故事的主角叫玉娘娘。佟一琮觉得当娘娘不如当妖好,当妖自在,少了束缚,自小听来的那些故事里凡是叫娘娘的,虽然端庄美丽,可是个个都过得孤寂冷清,反倒是那些妖,美艳无比、精灵古怪、快活自在,于是故事的主角到他嘴里就成了妖。
程小瑜思维跳跃,突然问:“玉妖和玉石王是不是一回事?”
玉石王是岫岩一宝,也是国家的宝贝,佟一琮跟程小瑜炫耀,说得天上有地下无的。其实佟一琮炫耀的不光是玉石王,从普通岫玉到花玉、甲翠,再到河磨玉、老玉,他都用自己那些微薄有限的知识讲了讲。程小瑜听得云里雾里的,并不上心。这边佟一琮说得嘴角起沫,那边程小瑜老鼠啃纸一样地嗑着瓜子。一直到谈起玉石王,程小瑜才扔下了手里的瓜子,静静地听着,不时还问上一两句,显然是走了心了。
现在,程小瑜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盯住佟一琮,想让佟一琮带她去看看玉石王。佟一琮自然唯命是从,拉起程小瑜上了一辆出租车。玉石王在深山,离玉石市场远着呢,别看两个人都穿着运动鞋,真要是步行上山,佟一琮受得了,程小瑜可受不住,就是程小瑜受得住,佟一琮也舍不得让她吃那份苦,现在程小瑜是他的心尖尖。
程小瑜一路上就在想,被周总理亲自批示的国宝究竟什么样?佟一琮说得吓人,重量有二百多吨,自己体重才八十多斤,一块玉石顶得上多少个自己的重量?还有深绿、绿、浅绿、白、黑、黄、红七色,那得多炫目!光是玉石市场里的那些东西都让她眼花缭乱了,玉石王得是什么样,还不让人看傻了!
上山的路不好走,陡峭不平,出租车颠来颠去。程小瑜的身子一会儿挤向佟一琮,一会儿晃向另一边。
车座硬邦邦的,硌得佟一琮屁股疼,看到程小瑜一张粉脸露出痛苦,心里过意不去,一个劲儿地说对不起,问她疼不疼,难受不难受。
程小瑜说:“跟我还客套?”
佟一琮不说话,拉起程小瑜的手,拽到嘴边,牙齿轻轻一咬,心里微醉,像是喝了二两老酒。
程小瑜说:“你看这山上多美,早来山上多好!”程小瑜的家在平原,那里一马平川,一下子到了山区,她觉得哪儿都新奇。初夏时节的绿意在平原看是平面的,在山上看却是立体的,重重叠叠,深深浅浅,高低错落,连空气都沾上了绿色,呼吸间透着清爽。而且越往上走,白云越纯粹,蓝天越炫目。
佟一琮从小就喜欢山上,喜欢看看绿,摸摸石,在山上撒欢儿。此刻他紧紧地握着程小瑜的小手,心里特踏实。
出租车没到目的地就停下了。
再往上的路,更陡更窄,只能步行。这话不用司机师傅解释,佟一琮心里像明镜似的,他径直交了钱下车。佟一琮和程小瑜手拉着手,边说话边上山,倒也可以应付。
偶尔看到一只松鼠闪过,程小瑜惊喜连连,抱住佟一琮说:“松鼠的样子好可爱,要不咱们养一只吧!”
佟一琮笑道:“听过养猫、养狗、养鸽子的,养松鼠,真没听过。”
程小瑜说:“人家逗你玩呢!”
佟一琮心里高兴,仿佛后脑勺都透着笑意。他指着前面说:“小瑜,你看!”
程小瑜抬头,原本活泼的眼光变得痴痴呆呆的,仿佛世间万物都消失了。太阳透过贴着山顶的白云,映射出耀眼的光芒,慈祥柔和而又无比高贵的光束如同舞台上的追光灯,照耀着那块赫然耸立的形状不规则的巨大玉石。这玉石要几十个人手拉手才能环住,最高处有几层楼那样高,外面的表皮和山体颜色差不多,都是黄褐色的,露出的玉色却是色彩斑斓,果然和佟一琮说的一样,深绿、绿、浅绿、白、黑、黄、红,整整七种色彩,每一种色彩都是那样温润。
在玉石王面前,程小瑜觉得自己变小了、变矮了,变得像山间的一株小草,只想依偎在上面。大自然究竟拥有什么样的神奇力量,才会孕育出这样的奇石,外表普通,内里繁复。
她一步步地走向玉石王,当手指尖触摸到玉石时,她顿时感觉清凉沿着指尖蔓延,渗透皮肤,融入血液,流遍全身,一种从未有过的神圣和激动让她的手指微微发抖,接着身子也跟着抖起来,轻轻叫着:“虫虫。”
佟一琮忙从后面抱住了她,脸颊紧贴在她的耳侧,轻轻地叫了声:“小瑜。”
程小瑜的目光依旧粘着玉石王,舍不得眨眼,她说:“太神奇了,太伟大了!这是天赐的圣物,大山的神物!和玉石王一比,我们太渺小了,都是芸芸众生,凡夫俗子。可是……我心里有点儿怕。”
佟一琮没有回答,他只是紧紧地抱着程小瑜。他理解程小瑜的怕,因为,每一个来到玉石王面前的人都会有不同的感受。程小瑜今天见到玉石王的景象与佟一琮的又有不同。